1
外婆的离世很安静,却让我们都措手不及。
外婆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她的葬礼很宁静。全场一片素白,院子里的盆栽栀子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点也不像应季盛开的花朵。
林夏守在外婆的灵前,他无声的哽咽着,瘦弱的身躯,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然而,躺在他眼前的人,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我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水,却怎么都擦不干,然后顶着红肿的眼睛向林夏走了过去。
“林夏,外婆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了外婆,你还有我们呀。”我轻拍着林夏瘦弱的肩膀,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作为姐姐的责任感。
但我的话,林夏并没有听进去。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紧紧的抓住我的手。
林夏会和我们一起到城里去生活,真正的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这是外婆离开后,我要面对的问题。
在这之前,我经常回乡下和林夏一起玩,每次都带很多礼物给他,尽量的让他感受到有家人关怀的温暖,但自己内心却保留着一道防线,并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家人。
林夏是外婆收养的孩子,从小就和外婆一起在乡下生活。现在外婆不在了,爸妈决定带着林夏回城里,和我们一起住。
这就意味着,林夏的户口会迁入我们家里,他会成为我的弟弟,我再也不是我们家唯一的一个孩子了。
你说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罢。一想到我当了十八年的独生女,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而现在,林夏要和我分享这些宠爱,我心里总有些圪塔。
我从大厅里出来,走出院子来到桂花树底下。外婆家的门前有一条小溪,溪水很清澈,岸上的这棵桂花树是外婆种的。
我不想待在大厅里,看着外婆的黑白照,我真的无法接受她从此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我坐在树底下,门前的溪水流得很急促,我把一片枯叶扔到水里,它随着溪水往前流,没几秒就淹没在水中了。
我一个人坐在树底下,好想外婆,想起外婆种的向日葵,还有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2
外婆只有我妈妈一个女儿,外公去世得早,我只在照片中见过他。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一个人住在乡下,她不喜欢城市的喧闹。
外婆一个人住在乡下,却不孤单。她会在院子里种各种花花草草,在院子后面种下一大片的向日葵。小时候,我喜欢在向日葵盛开的夏天回外婆家,外婆背着一个竹篮子,我跟在她后面,看到成熟的向日葵,就用剪子剪下来。
外婆把收获来的向日葵,在太阳下晒干,做成糖炒的和椒盐两种不同的口味,装到罐子里,给我带回城里。
我问外婆,后院这么宽敞的土地,为什么只种向日葵。外婆目光温柔的看着天边的晚霞,她说,因为外公喜欢向日葵。
外婆和外公很相爱,这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
外婆是个慢性子的人,她这一生唯一着急的一件事就是遇到林夏的时候。
那一年,向日葵开得比往年还要旺盛。外婆把收获来的向日葵做成各种口味,把瓶瓶罐罐都装满了。
她把精心挑选的向日葵,连同各种干果都塞到车里的后备箱,让我们带回去。剩下的那些向日葵,外婆就拿去分给邻居了。
外婆从邻居家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流水声“哗哗”的响起,外婆扶着桥拦,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她往桥底下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婴儿,被装在一个洗脸盆里,婴儿光溜溜的身子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布。那个婴儿也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伸出两只小手,不停的挣扎着。
外婆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她拿出手帕,揉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看下去,那婴儿还在原地。脸盆很靠近河边,河水流得又急促,一个不小心,那个婴儿可能就会被河水冲走。
外婆当时也顾不上自己一把年纪,行动不便,她果断下了桥。当外婆走近时,才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婴儿一直在哭,却不能发出声音。
外婆抱起他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哭泣,伸出稚嫩的小手,紧紧抓着外婆的衣角。外婆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泪水。一老一少,在夕阳下,走了回来。
外婆把林夏带回家后,急忙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刚开车离开外婆家的村子不远。
妈妈接完电话后,对正在开车的爸爸说:“咱妈捡到了一个孩子,我们快回去看看。”
“咦,那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爸爸说着就往回掉头。
那时候,四岁的我,完全不知道捡到孩子是什么意思。
“妈妈,为什么孩子也可以捡到呀?那我是不是你捡到的呀?”看到大人们着急的样子,我还忍不住添乱。
“爸爸妈妈这么爱你,你怎么会是捡到的呢?”妈妈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目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在我身上,而是惆怅的看着车窗外。
我想,被外婆捡到的孩子,肯定是因为他的爸爸妈妈不爱他,但我没有说出来。
3
“这孩子都没有哭声,可是是个哑巴,还是带出医院检查一下吧。”我们刚回到外婆家,就看到院子里围着一群人,说这话的是村长。
“不管这孩子怎样,他是个弃婴,就让我来收养吧。”外婆把那个小孩身上裹的薄布换成了蚕丝被单,她把孩子抱在胸前,细心的护着。
“收养孩子倒是容易,回头去派出所登记一下就好了,只是您一把年纪了,怕是难照料孩子。”村长皱着眉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是啊,收养孩子可不是件小事呐。”
“虽然是个男娃子,但是有缺陷呀!”
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议论起来。
“那有其他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吗?”奶奶抱着小孩,她平静的眼神早已猜到了答案。
刚才还在躁动的人群果然安静了,没有人回答,刚刚还在发言的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懒洋洋的打一个哈欠,掩盖自己的尴尬。
“哎,莫管闲事。”
这时候,有人开始借故离开,接着其他人嘀咕几句后,也都离开了。
“妈,你看这孩子要不要带去医院检查一下。”人都走完后,妈妈问外婆,“这肥嘟嘟的小圆脸,挺讨人喜爱的。”
“是呀,趁现在,坐我的车到镇上的医院去看看。”爸爸说着就去开车门。
“你们不反对我收养这个小孩吧?”外婆看了看自己抱着的婴儿,又看了看我。
“妈,我们都担心你自己生活会太孤单,如今多了一个小孩,也会为你增添乐趣。而且以后浅浅也会多一个玩伴,这多好呀!”妈妈边说着,边接过外婆怀里的小孩。
听了妈妈说的话,外婆脸上终于露出了喜悦。她把我拉到眼前问“浅浅,以后外婆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你喜欢吗?”
“喜欢。”看到外婆高兴,我当然喜欢。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外婆收养的孩子是天生的聋哑儿。
外婆说,这孩子命苦,既然收养了他,那就跟她姓吧。孩子是在夏天捡到的,就叫林夏吧。
从此以后,外婆身边多了一个小孩,我多了一个玩伴。林夏的到来,给外婆宁静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
在外婆的照料下,林夏一天天的成长起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却不能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欢快的去上学,只能去镇上的寄宿聋哑学校。
林夏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外婆时常担心他不会照顾好自己。每次林夏回来,外婆都会心疼的问他,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
林夏虽热听不到外婆说的话,但他总是微笑着点头。
林夏不会说话,也不能聆听到这个世界上美妙的声音,可是他喜欢画画,他会把自己认为的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通过自己的画笔绘画出来。
林夏九岁那年,学会了水彩画。
他画了一片盛开的向日葵,在花丛中,他画了一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小男孩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向日葵。
我凑到林夏跟前,用小本子写下一行字:这个小男孩是你吗?然后把本子递到他眼前。
林夏抬起头,看着我,认真的点头,露出和画中小男孩一样温暖的笑容。
他画完小男孩,又开始画一个带着草帽的老奶奶。他给草帽涂了淡黄色的颜料,这是外婆经常带的那顶帽子。
林夏放下手中的画笔,他在纸上写下:这是婆婆。
我看着本子上那行稚嫩的文字,一股莫名的醋意涌上心头,控制不住的爆发出来。
“林夏,你太过分了,你没有画我,凭什么画里只有你和外婆,外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外婆。”我明知道林夏听不到,可我还是把我心里的怒火一股脑的倒出来。
我哭着跑回屋里去找外婆告状,把林夏一个人扔在后院。他满脸的委屈和不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外婆,林夏他画了他自己和你,没有把我画进去。我讨厌他。”也许后一句才是我想说的,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希望外婆去惩罚他。
可是外婆没有去骂林夏,而是帮我擦干眼泪。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外婆不喜欢我了。
“外婆,你只喜欢林夏,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推开外婆的手。
“浅浅,你知道吗,外婆是爱你的,你除了外婆的爱,还有爸爸妈妈的爱,可是林夏,他只有外婆。有些事情,长大后你会明白的。”外婆这段话对于13岁,正处于叛逆期的我来说,无疑是为林夏辩解而已。
成长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在不断的长大中,我开始懂事了。也明白了外婆是爱我的,渐渐的也开始接纳林夏。不再会因为小事和林夏争风吃醋,越来越有作为姐姐的样子了。
4
这些往事一股脑的浮现出来,仿佛这些都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然而此时,院子里传来的唢呐声,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不知道在树底下坐了多久,当我疲倦的站起来时,突然有点眩晕。
身子倾斜了一下,差点摔下,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我条件反射的抓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林夏担心的眼神。
林夏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几秒钟就掏出了小本子和笔,我知道,他想和我说话了。
“浅浅姐,你在这里干嘛?”他在本子下写下一句话,然后递给我。
“我们处理完外婆的事情,就要回城里了,你也要一起走。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再认真的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希望它们都能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接过林夏的本子,写了写,又递给他。
“跟我来。”林夏把本子递给我,然后就往后院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初夏的阳光下,向日葵含苞待放,一朵朵朝气蓬勃。一阵微风吹过,它们随风摇摆,我和林夏静静的站着。
“这是婆婆最喜欢的向日葵,以前我们经常在这里玩,我们走后,它们没人管了,会枯萎的。”林夏把本子递给我,然后看着眼前的向日葵,怜悯和不舍都在他那双柔软的眼睛里。
林夏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它对这里的一早一木都是有感情的。他曾经被抛弃过,所以他珍惜一切生命。
“我记得以前你最喜欢躲在这里画画呢,印象最深刻的是你画的那幅水彩画。对于那件事,我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那时候我太不懂事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愧疚感,如果这些话不是写在冰冷的纸上,而是传达到林夏的耳朵里,那该多好呀!
林夏看了看本子,他突然低下头没有回复我。林夏这样沉默的样子,我无法猜透他的心情。平时不管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都不会生气的,然后抬头对我微笑。
过了一会儿,林夏写下一行字:我有东西给你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林夏把本子给我后,就匆忙离开了。我站在阳光下,当时已经正午了,太阳有点猛烈,我走到阴凉的一旁等林夏。
没多久,林夏就跑着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幅画。
林夏走到我面前,把那幅画递给我,我疑惑的接过画,他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林夏第一次笑。
我展开那幅画,画里的向日葵像火一样刺眼,在向日葵花丛中站着三个人。
林夏画的那幅水彩画里有我,而我却误会了他。
“那时候没有画完”林夏把本子递给我。
“对不起,其实我当时是嫉妒你的,林夏,我以前太自私了。”我在本子上写了又划掉,最后留下这行文字。
“浅浅姐没有错,我们是家人,我从来没怪过你。”林夏把本子递给我,露出和平时一样的笑容。
以前,我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暖,现在,我觉得这个笑容让人心疼。
我想再写点什么,却又不懂该写什么,对这个比我小四岁的弟弟,我觉得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的愧疚。
“向日葵花开了,你听到了吗?”林夏从我手中拿回本子,写下这句话。
我一眼看过去,向日葵地里,有几朵向日葵已经悄悄的盛开了。在林夏期待的眼神下,我在纸上写下:听到了,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这时,一站微风吹来,带着空气中的燥热,我们安静的站着,没再说话。
我们在后院了待了一会儿,就会院子里去,去送外婆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