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回响:当薄荷糖再次出现在生命里,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突然鲜活,原来有些人从未真正离开过。
萍儿记得那个夏天,池塘里的荷叶刚刚舒展开碧绿的裙裾,蝉鸣在柳枝间织成绵密的网。七岁的她蹲在青石板上洗着弟弟的尿布,肥皂水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晕。忽然一粒小石子"咚"地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碎花布衫。
"笨丫头,连洗衣服都不会。"十二岁的俊哥哥坐在槐树枝桠上晃着腿,书包斜斜地挎在肩头。他总爱穿白衬衫,袖口永远别着两枚亮晶晶的铜纽扣,那是他当村支书的父亲从县里带回来的。
萍儿仰起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动。她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从书包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薄荷糖:"昨天李婶给的,给你留的。"糖块已经有些发黏,在盛夏的暑气里渗出晶莹的糖汁。
俊哥哥像只灵巧的猫儿跳下来,指尖刚碰到糖纸,忽然又缩了回去。他解下红领巾胡乱擦着手:"我才不吃沾了肥皂水的糖。"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分明盯着糖块转来转去。
蝉鸣忽然静了一瞬。萍儿踮起脚尖,把糖块塞进他嘴里。清冽的薄荷香混着槐花香在空气里漾开,俊哥哥的耳尖泛起淡淡的红。远处传来悠长的牛铃声,他忽然抓住她的手:"以后我罩着你,谁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那年秋天的雨水格外缠绵,把村口的黄泥路泡成了烂粥。萍儿抱着装课本的蓝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俊哥哥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冲过水洼,泥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绽开朵朵褐花。
"上来!"他单脚撑地,额前的碎发沾着细密的水珠。萍儿攥着湿透的衣角摇头,却被他一把拽上车后座。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呻吟,她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樟脑味,混着雨水的腥气。
村口老槐树下纳鞋底的妇人们哄笑起来:"小两口回娘家咯!"俊哥哥的背脊突然绷直,自行车猛地歪向路边。萍儿跌进泥水里时,看见他红透的脖颈像熟透的柿子。
那晚母亲用艾草水给她擦身,幽幽地说:"赵家的门槛有三尺高,咱们攀不起。"萍儿数着窗棂外的星子,掌心还残留着自行车后座的温度。月光把晾在院里的白衬衫照得发亮,像一片飘在夜色里的雪。
初三那年春天,俊哥哥家院里的梧桐开得疯了似的。萍儿蹲在溪边浣衣,听见梧桐树下传来尖利的冷笑。"我们俊儿是要考师范的,将来在城里当干部。"赵奶奶的银镯子磕在石桌上叮当作响,"某些丫头别总来打秋风,当心我告到妇女主任那儿去。"
漂洗的床单在水流中舒展成苍白的云,萍儿的指甲掐进掌心。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薄荷糖的纸包在口袋里被攥得发烫,终究没有拿出来。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临走那天清晨,俊哥哥翻过矮墙往她窗台上放了个铁皮盒子。萍儿躲在门后数他的脚步声,一声,两声,直到消失在晨雾尽头。盒子里躺着十二颗薄荷糖,用印着外文的金箔纸包着,甜得发苦。
三年后的立冬,萍儿在灶台边添柴时听见母亲和媒婆说话。"赵家那小子要订婚了,听说姑娘是县长的侄女。"火钳"当啷"掉进灶膛,溅起的火星烫红了手背。她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里面的糖早已化成黏稠的琥珀色。
婚宴那日,萍儿抱着三岁的弟弟站在晒谷场边。二十辆系着红绸的自行车排成长龙,最前面那辆后座上坐着穿红呢子大衣的新娘。俊哥哥胸前的红花在寒风里颤动,目光扫过人群时忽然凝住。萍儿转身的瞬间,听见喜糖撒落一地的脆响。
三十年后同学会上,退休教师赵俊带来一盒进口巧克力。穿绛紫色旗袍的萍儿安静地坐在角落,手腕上的银镯子映着水晶吊灯的光。有人说起当年转学的事,醉醺醺的班长拍着桌子:"当年不是你奶奶把情书交给班主任,说你被小狐狸精勾了魂......"
钢琴声戛然而止。萍儿起身去露台透气,发现口袋里不知被谁塞了颗薄荷糖。夜风掀起她鬓角的白发,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铁皮盒在包里沉甸甸地坠着,三十年前那个盛夏的蝉鸣突然在耳畔复苏。
月光还是旧时的月光,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像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