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这出戏明天就要公演了,这是前排最中间的票,您……”
“我就不去看了,你们好好演。”王声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温和却坚决地拒绝了那张票。
“可是这出戏您花费了那么多功夫……”
王声把手揣在袖子里,嘴微微张了张像是要说话,却又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要是我去看了这部戏,怕是永远都不会满意。”
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他,谁都演不出的他。
王声还很年轻的时候,天下还是国民党的,那时候的西安虽比不上上海繁华,却也称得上是生活安稳,他是家里的独子,可他不乐意继承家业,只乐意读书。他书是读的很好的,周围的人家提起王家的王声公子,谁都得夸一句文曲星下凡。
偏偏这下凡的文曲星,爱痴了京剧。在陕西这地界上,他偏偏爱了京剧。王声很拧,就算他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人,就算他在西安根本找不到好的京剧班子,也从不在乎。
他只是一刻不停的写着戏本子。
写才子佳人,写伯牙子期,写家国天下,写义薄云天。
所以周围的人在夸他一句文曲星之后,都得带上一句“可惜是个痴的”。
“哎,你说咱们团里新来的这王老师,啥都好,偏偏拧的要命。”
“可不是么,连戏词都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教给咱们,一个字儿都不让改。”
王声耄耋之年的时候,被人请去指导一出改编自他的戏本子的戏。当初京剧团的负责人花费了大功夫,都快放弃的时候才说动王声同意改编这部戏,王声点头同意的那天,负责人老秦差点没冲下楼跑三圈。
“王老,您来盯着点那群孩子排练吧。”老秦说。
王声半眯着眼睛,摩挲着手上的扇子,半晌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说:“我去了,你们会烦的。”
“怎么会,您写了这个故事,有您指导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声低头笑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老秦,但老秦有一瞬间觉得王声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王声的目光复杂极了,却有丝丝温柔一点点缠绕着,那目光,穿行了几十年。
“成,那我去看看。”
那年有盛名在外的容家班来西安演出,王声早早的买了最好的票,那张薄薄的纸捏在手里,王声竟没忍住乐出了声。
等到演出的那天,王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大褂,吃罢饭便来到了戏园里,还不到开场的时候,园子里除了他只有些打下手的。
王声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坐的端端正正。
那场戏他听得酣畅淋漓,台上容家班最大的角儿容嫣演了一出贵妃醉酒,眼波流转,身姿婀娜。
王声在台下只拍红了一双手。
等到散场,本来就不甚热闹的戏园很快就安静了,来听戏的人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开,王声仍是坐在椅子上没动,他那一颗心几乎就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眼前还有身段,耳边还是唱腔,那一颗心啊,就好像二十多年之后怦然心动了一般。
戏园清场的时候,王声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出来,他还念着那戏,顾不得看眼前都有些什么,天色也刚擦黑,刚出了戏园的王声被门口一个黑乎乎的物事绊了一跤,差点摔了。
“哎呦!”那物事竟然还会开口说话。
是个人,王声想。
“容老板?!”那人站起身,顾不上揉揉自己的背,整个眼睛都亮亮的,双手在胸前举起似乎想去碰碰王声,却又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他咧着嘴嘿嘿笑了笑,把手在裤腿上使劲蹭蹭,又伸出右手,“容老板,对不住啊,刚刚绊了您一跤,我特别喜欢您的戏,我……”
王声不被察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我怎么可能是容老板,容老板那样的,是何等的风姿。”
“您不是?”对面这个方脸的汉子发出一声类似怀疑的轻笑,“您可别蒙我啊,我跟这儿蹲了半天了,就您长得最好看!”
王声有些恼了:“你喜欢他就买票进去正经听戏啊,跟园子外面蹲着像什么话!连容老板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就敢妄言喜欢。”
方脸汉子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低下头瘪了瘪嘴。
“我没钱,看不起,容老板的戏就更贵了,我只能这样蹲在外面听。”
王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自己大褂,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周围人说他“可惜是个痴的”,这人,也是为戏痴迷的。
“你明天再来,我请你。”
“王老师,您看刚刚这一幕怎么样?”刚排练完一场,有演员擦着头上的汗过来询问坐在一边的王声的意见。
“都挺好,都挺好,就是有一个地方,”王声把老花镜摘下来,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方格子的手帕细细擦着眼镜,老花镜也就再没戴
上,王声微微笑着看着那正青春的少年,那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还是弯出了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弧度,“初次相遇的时候,苗阜头一句,不是你刚刚那么说的。”
“这……”少年欲言又止,只是转头求助似的寻找着老秦的身影。
“王老师,您看啊……这毕竟是改编,不是原模原样地演您的本子,有些地方也是为了效果不得不改……”老秦提起窗边桌子上的茶
壶,给王声倒了杯刚泡好的茶,白净的瓷杯子从老秦的手里转至王声已经遍布皱纹的手,老秦在王声身边站定,接着说:“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看这里怎么处
理……”
王声抬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京剧团里最有前途的少年,在这出戏里演苗阜的,就是他。
他很年轻,很英俊,浑身上下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是我固执了,你们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改吧,”王声自嘲似的笑笑,“人老了脑筋都不怎么转,光知道认死理。”
他手中的白瓷杯子,热的烫手。
老秦松了口气,他尊重王声,但这不代表王声说什么,他都能按王声的意思来办。“来,你们再接着练练。”老秦拍拍手,四周或坐或站的演员渐渐聚集了起来开始排戏,排练厅里嘈杂极了。
于是没有人听到王声最后说了什么。
“就算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们也不是他。”
容家班在西安城只演三天,苗阜本打算就在戏园子门口蹲三天,哪怕根本听不清楚。
没想到他遇到了王声。
他本不信萍水相逢的人会这么好心请他听戏,可后来跟人打听了一番,知晓了那人是王家的公子之后,一切不可能都变得顺其自然了。
“你说的这个人,应该是王家的独子,叫王声。”有与他相好的同乡听完他的描述这么跟他说,“你跟他一样,都不爱秦腔戏,爱京戏。”
正蹲在地上把面往嘴里送的苗阜闻言把筷子跟碗撂在一边,用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是他呢!”
苗阜是早就听说过王声的。他知道西安城里若是论京戏,没人比得过王声,包括他自己,王声,担得起“戏痴”两个字。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苗阜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却被身边的同乡推了一把肩膀:“想啥呢?吃饭了,一会面都吃不成了。”
一天的排练说起来也没有多久,毕竟要让演员们保持充足的体力,王声拒绝了所有要在排练结束后送他回家的人,他说:“我自己能走。”
没有多余的话,十足的倔老头。
老秦一脸为难的缩回了本想搀着王声的手:“可是王老,您一个人回家我们不放心啊。”
“嗨,我啊,认死理,说一个人回去就得一个人回去。”王声双手拄着拐杖,轻轻的晃了晃头。
“成吧,那您自己小心。”老秦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等到年轻的演员们三三两两的走了,王声才费劲的撑着椅子边缘,双腿打着颤一点点地站了起来,他嗓子里发出用力过猛的喘气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排练厅里回荡。
“老喽,不中用了。”王声说,他拄着拐杖,特意用皮革包起来的拐杖底部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有夕阳透过窗格洒进排练厅,洒在王声的背后,他蹒跚的步伐在如此温柔的光线映衬下,竟显得有些诗意。
“苗阜哎……你个老混蛋,说话不算话。”
带着弹簧的排练厅的门重重关上之前,有人轻轻说着。
这是王声跟苗阜熟识之后的第三年。两个人早就从单纯的一起听戏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年元宵节,本打算就在家里吃一碗芝麻馅儿元宵了事儿的王声,愣是被苗阜拽了出去。
“你看看这灯会,多好看!”苗阜拽着王声的衣服袖子,冲他指着身边各式各样的花灯,“哎王声,这是啥?”
“灯谜。”王声往回扥了扥自己的袖子,没扥回来。
“那猜中有奖是不是?王声你猜猜,你肯定行!”苗阜借着拽着人袖子的姿势,把王声朝灯谜前推了推,一只手几乎要把王声圈在自己怀里了。
“王少爷,您要猜哪个?”摊主一脸笑意地问。
王声只能随便抬起手指了一个。
“是船不是船,只因少半边。”摊主拿下那个花灯,念出了谜面。
“……舟”王声实在是不懂,这给小孩子玩的游戏有什么值得苗阜兴奋的。
“哎,对了!这花灯您拿好,奖品!”摊主惯会来事儿,说什么也不肯收下王声递过来的钱。
王声没奈何,只能把花灯提在手里:“苗阜,这灯……”他回过头,想把这灯塞给苗阜,却发现身后人来人往,却唯独没有那个人。
去哪了?
他踮起脚尖四处找了找,仍是没看见。
元宵佳节,能出门的人都出来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又好像所有的人都一样。
怕是走散了找不到了吧。
王声提着那盏灯,逆着人流穿行,渐渐走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上,手里那点微弱的光,却是他此刻唯一的照明。
布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不甚清晰,晃晃悠悠的灯光只能照亮前方一点点的路,他眼神不怎么好,走夜路实在是难为了。
“王声!”身后有踢踢踏踏的跑步声传来,有人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一脸焦急的跟他说:“王声!我就去买个扇子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我以为你先走了。”王声愣愣的说,自己走的路也不少,离原先那个地方也挺远了,苗阜是怎么找到的?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就等着我来找你。”苗阜把手里攥着的扇子朝前一递,接过了王声手里的花灯,“给你的。”
“哎,你看这灯,上面画的也是湘妃竹。”
王声低头借着微弱的光才看清,囊中羞涩的苗阜在元宵节这天,送了他一把湘妃竹的扇子。
“你以后要是一个人,就等着我来找你。”
“苗阜哎……你个老混蛋,说话不算话。”
京剧,在当下的时代,实在是没落了。
诚然有人还是爱她的,诚然有人还是念她的,却也实在不多了。
就像眼下的这出戏,不好不坏的剧院条件,不好不坏的时间安排,一切都不好不坏的透着一股敷衍。然而这已经是老秦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了。
而王声,果然没来。
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就这么空着了,而后面的位置奇迹般地坐的满满当当,显得最中间的位置,扎眼得紧。
侧幕后的老秦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看到那个空位之后又缩了回来,摇着头叹了口气,忙自己的去了。
别人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至多不过长吁短叹。
这出戏其实并没有多长,概括起来也就是六个字,相识,相知,相离。
散场的时候,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姑娘红着眼睛结伴离开,她们的世界还未完全展开,而离别对她们而言,就像眼前那棵大树上枯黄的树叶,树下长椅上裂开的缝隙,长椅上老人的白发一样,遥远却心酸。
而这出戏里的离别,不会更淡,只会更深。
“他们两个要是扛得过去就好了。”有个年轻姑娘说,还透着浓浓的鼻音,“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散场后的剧院外面并不热闹,所有的观众安静的来安静的走,只留下一张不怎么大的海报和这句话,传到长椅上坐着的老人眼睛里,耳朵里。
王声缓缓眨了眨眼睛,海报上“青曲”两个字清晰了些,他又轻轻晃了晃脑袋,那个年轻姑娘的话也听得清楚了些。
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王声突然没来由的开始笑,他握紧了手里的拐杖,笑着摇头,笑着流了眼泪。
猛然间王声觉得手上一阵刺痛,他眯着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自己绑在拐杖上的一根湘妃竹的扇骨,裂开了,扎到了自己。
曾经这也是带给自己快乐的东西啊。
曾经苗阜也是带给自己快乐的人啊。
怎么好像就一转眼,看到他们,想到他们的时候,就跟手上被扎了一根刺一样呢。
那点疼痛绝对忍得了,可是却好的缓慢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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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操!”苗阜骂了一句,从自己手上拔出了一根刺,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提着的麻绳上再没了可以伤人的小刺之后,拎着麻绳,还有被麻绳捆好的一坛酒,敲开了王声家的门。
等到王声出门,苗阜不由分说的拉了他就走,像上次元宵节一样,根本不给王声反对的机会。
“苗阜,往哪走啊?”王声没问苗阜带他去干嘛,只问了往哪走。
“哥哥今儿带你去个好地方。”苗阜回过头,一双眼睛亮极了。
“你松开我,我自己能走。”王声往回扥了扥自己的手腕。
苗阜这才像意识到了什么,犹如被火钳子烫了一般撒开王声的手腕。
两个人一前一后,不多一会就来到了城墙边上。
“我观察过了,从这儿能爬上去,咱哥俩今儿在城墙上喝一回酒!”苗阜把手里的酒坛子放下,拍拍青灰色的城墙,咧着嘴露出一口牙。
“你爬城墙就为喝酒?”王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么就什么都不问就跟着他走了,自己有段戏词正到紧要的地方呢。
“我跟你说,上面风景特别好!我在底下帮你,你先上!”苗阜说着就前腿弓后腿绷的蹲了下去,两只手十指交叉手心向上搁在膝盖上,竟是要给王声当个人肉梯子。
也罢,来都来了。
王声把大褂撩起来系在腰上,也没踩着苗阜,顺着沟沟坎坎的自己就爬到了城墙上,不多一会苗阜脖子上挂着酒也上来了。
那会已经暮秋,天渐渐黑的早了,城墙上没有太过强烈的阳光,两个人寻了处低矮的地方坐下,中间一坛酒,两边两个人,各自大马金刀地坐着。
“杯子,没拿。”苗阜端起酒坛,突然没头没脑的说。
王声似乎是有些想笑,示意苗阜先直接对着坛口喝了一口之后,拿过那坛酒,也对着坛口灌了下去。
苗阜还没来得及惊讶,正豪爽的灌着酒的王声“嘭”地一声把酒坛敦在一边,咳了个惊天动地。
后来苗阜才知道,这是王声第一次喝酒。
不过等他终于从已经醉猫一样的王声嘴里问出这件事儿的时候,也已经迟了,头一回喝酒的王声双眼迷离的勾着他的脖子,平常白玉一样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就连话都比平常多了些许。
“我不嫌弃你,别说一个坛子喝酒了,一个被窝睡觉都没事儿!”
“我之前真没想到你也听京戏……”
“我写的本子是不是实在上不得台……到现在也没个名堂……”
“……倡优并举啊……倡优并举……”
苗阜完全没醉,他由着王声闹腾,天色渐暗,城墙上有些冷了,他站起身伸手去拽拽王声:“王……哎!你怎么了?”
王声被他这一拽,竟是软绵绵的就倒在了他怀里。
醉猫一样的王声冲苗阜摆摆手:“我没事儿……我跟你说……”
他紧紧的抓着苗阜的袖子:“我认死理……这条路我认准了,就绝不回头……”
“没人让你回头,”苗阜说,“可能还有人陪着你不回头。”
王声掏出钥匙,颤巍巍的打开了面前这扇已经破败不堪的门,门在被推开的一瞬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然而这对王声来讲算不得什么,他已经有些耳背,也有些习惯了。
没去看那场演出,他不后悔,知道那场演出很成功,他很开心。
王声把拐杖靠在进门的地方,缓缓挪着步子走到自己惯常坐着的那把椅子跟前,扶着膝盖吃力的坐下,然后他拿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旱烟丝,一点点的给自己卷一支整齐的好像粉笔的旱烟抽。
“王老师,您在家吗?”有人轻轻扣了扣门。
“门没锁,进来吧。”王声说。只要他在家,门是从来不锁的。家里一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二没什么让人牵挂的人,更何况万一哪天……有人想回来了,能回来了,进不了门可怎么办呢。
老秦带着剧团里的主要演员推开王声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是这么一幅景象。
王声低着头皱着眉,布满皱纹的双手细细的卷着一支旱烟,老人畏寒,虽然才是秋天,可王声早早就穿上了厚实的衣服,就算是在屋里也没有换掉,甚至连围巾都没有卸,他略微抬了抬头,对老秦说:“你们随便找地方坐吧。”
然后他取过桌上的火柴,“哧”的一声划着,点燃了自己刚卷好的旱烟。
“王老师,我们来看看您,您还不知道吧,今儿演出特别成功!”老秦搓着双手,有些局促的开口,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跟王声已经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仍然觉得自己被王声拒之千里。
“挺好,挺好。”王声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烟雾。
“您现在还抽旱烟啊?抽这个的人可不多了。”旁边有年轻的演员突然说,“我就见过我爷爷抽这个。”
王声又深吸了一口手上的旱烟,烟雾飘飘散散扩散到了整个房间,满屋子都是那股属于旱烟的独有的味道,不刺鼻,却又的的确确是一股烟味。
“我年轻的时候不抽烟的,老了老了反倒开始抽了。”
因为他孤独了那么久那么久,很想念那人的气息了。
以前他分明是那个劝别人不要抽烟的人。
“对了,老秦啊……”王声把还在燃烧的大半支旱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转头看着老秦,“那边,我书柜底下第一个抽屉里,有几个本子,你拿出来。”
老秦一头雾水的打开王声说的那个抽屉,里面整齐的摆着许多一模一样的本子,纸张全都泛了黄,边角全都卷起,却还是好好的被收着,老秦拿起一本翻开第一页,便愣在了当场。
这本子里,是王声写的戏。
老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王声这辈子写的戏,可能全在这里了。本子上勾勾画画,原本的字迹都有些淡了,衬得旁边修改的痕迹明显极了。
他一边小心翼翼的翻着手里的本子,一边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王声:“王老师,这本子我能带回去看看么?”
“给你了,都带走吧。”王声说,声音不大,却好似惊雷一样快炸了老秦的耳朵。
他手里一瞬间不太稳,本子打滑就要掉下来的时候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接住,可就是这么一折腾,从本子里掉出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照的是一个唱戏的面人,能看得出来这照片很久了,本身泛黄不说,就连之前手工涂上去的色彩也褪的差不多了。
“老秦啊……”王声眼神缱绻得盯着地上的那张照片,“本子你带走,照片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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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声与苗阜相识的第二年,正是他自己一筹莫展的时候。
家里长辈非让他接管家业,还说要给他说一门好的亲事,更恼人也让人丧气的,是他写戏还是没写出什么名堂。
所以那天苗阜又来找他的时候,他破天荒头一次发了脾气。
“不写了!说什么都不写了!”
他当着苗阜的面儿摔了笔墨之类的物件,还把之前一直视若珍宝的本子扔进了苗阜怀里。
苗阜一手护住本子,捡起地上的笔在桌子上放好,又把本子折起的角仔仔细细抚平,他歪头观察着王声的表情,试探性的问:“之前你说的怎么样都不回头,不算了?”
“不算了!”王声烦躁的坐在椅子上,喘着气。
“事情总能解决的,声儿,我在这儿呢。”
那天苗阜也没多劝王声,只是约了他第二天去听戏。苗阜知道,王声放不下。
第二天王声早早就到了戏园,就站在门口等着苗阜。戏园前面的那条路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来来往往的人,好不热闹。王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格子的手帕仔细的擦着,有人在这个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下带起的微风让王声嗅到了一股挺浓的旱烟味。
王声回过头,苗阜站在他身后,左手夹着一支旱烟,右手举着一个面人,那面人一身唱戏的行头,惟妙惟肖。
“我找不到京戏的,咱这儿只有秦腔的面人,之前容家班的票我买不起,这个还是买得起的。”苗阜把面人在手里转了一圈,递给了王声,“等我以后有钱了,就掏钱去看你写的戏。”
“我可记住了,”王声伸手接过了面人,“等我的戏真能演的那天,我等着见你。”
苗阜乐呵呵的答应了一声,他知道王声这就算是会接着写下去了。
融入骨血的热爱,哪能说放弃就放弃。
“苗阜。”
“嗯?”
“园子里别抽烟了。”
还在燃烧的大半支旱烟被丢到了地上,踩灭。
人老了,总是在该睡的时候清醒,该清醒的时候困。
那天王声一大早便醒了过来,窗外天色蒙蒙亮,他拿过昨晚压在被子底下的还温热的衣服穿好,颤巍巍的起了床。
王声想,今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索性便坐在椅子上,就那么静静坐着,活像一尊有呼吸的石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找谁说。
这样坐着坐着,他竟然是又睡着了,略张着嘴歪着头,在椅子上沉沉睡去。直到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孩童的声音伴着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他才又惊醒过来。
下意识的,王声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在椅子上毫无征兆的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嘴角便经常会有自己控制不住流出的口水。王声是个好干净的人,绝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邋遢。
“爷爷,爷爷!我来看你啦!”门外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个眼睛大大的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捧茱萸,“今天重阳节,我来给你表演节目啦!”
王声笑得眉眼弯弯,他冲门外招招手:“进来吧,爷爷给你取糖去。”
这是小区里的孩子,许是家长交待过王声一个人住让孩子多陪陪他,又或许只是因为王声在见到他的时候总是笑得特别慈祥,这孩子总喜欢来王声家里,陪着他,说说话。
王声推了推眼镜,有些费劲的仰起头看着放在柜子最上层的糖罐:“你要什么味道的呀?”语气间竟不自觉地带了些孩子气。
“橘子的!不对我要苹果的!酥糖也好吃!”
王声笑着摇摇头:“我都给你拿下来吧,好不好?”说罢他便伸手去取柜顶的糖罐,谁知道手刚抬起来一点肩膀那里便疼得让人动弹不得,可他竟像是习惯了一样,面上看不出分毫,只是放下了手,微微活动着手指。
“爷爷你是不是害怕糖罐子摔了啊?我手可稳了,我来拿!”小男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也不等王声拦他,就踩着柜子底下带着的桌子往上爬。
王声的右眼突然跳的厉害。
那个小男孩脚底一滑,还没攀上桌子就掉了下来,王声扔掉自己的拐杖想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可他毕竟老了,只堪堪抓住了那孩子的一只胳膊,孩子的右边肩膀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王声也摔得不轻,可他只顾得上问一句:“乖孩子,疼不疼,啊?”
那个小男孩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倔强的噘着嘴:“不疼,是我自己要上去的。”
王声一怔,这话……有人曾经也说过。
不管疼不疼,不都是自己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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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声跟苗阜相识之后,没过几年太平的日子。
消息传来说抗战爆发的时候,两个人也只认识了四年。四年间也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生活依旧按着原轨迹在缓慢的前行。而对当年的西安城来说,抗战远没有报纸上写的那样惨烈,因此在大多数人眼里,消息就只是消息,仅此而已。
可对王声来讲,不是。
所以当苗阜告诉他,自己要去当兵,要去前线打仗的时候,王声是喜悦而又担忧的。
“你真要去?”王声问,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期盼苗阜怎样的回答。
苗阜点点头:“招兵的人说了,跟着他们走,每天都能有白馒头吃,管饱。”
抗战终究对西安有些影响,苗阜没跟王声说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找到能给的出钱的工作了,因此谁给他一口饭吃,便是救了他的命。
王声哑然,随即却笑了。
是了,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义薄云天家国天下,说到底人生在世求的也只是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王声当然是活得下去的那类人,可他对苗阜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想去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又怎么能妙笔生花。更何况,人不能总活在梦里,该醒的时候就得醒。
两个人去投奔军队的那晚,王声等到家里人都睡了,在自己父母门外磕了三个头,留下一封书信便走了,约在门外见面的两个人活像是古时私奔的一对鸳鸯,谁都不敢惊动,只是低着头拼命的跑,等到两个人终于赶上了军队的脚步正式成了兵,才互相对视一眼,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抗战的那几年,苗阜跟王声辗转过许多部队,这其中的心酸辛苦且不提了,更不提王声这打小被娇惯着的少爷是怎么变成了开枪不眨眼的战士,两个人只知道,跟着谁打都一样,不过就是为了活命,不过就是为了更多的人活命。
两个人有许多次都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苗阜右肩上肩胛骨的地方有一块面积不小的伤疤,是有次他自己拿着手榴弹冲到掩体外面的时候被弹片狠狠划过留下
的,王声当时就跟疯了一样拖着浑身是血的苗阜回了掩体,他手忙脚乱的想用手按住苗阜的伤口,不停地问:“苗阜,苗阜,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苗阜脸色苍白,却仍然绝强的抿着嘴,咬牙忍着钻心刺骨的疼说:“不疼,是我自己要上去的。”
战场之上炮火纷飞,枪炮声震耳欲聋,掩体被震得簌簌掉土,王声紧紧地拽着苗阜的袖子浑身颤抖,眼泪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一条条难看的痕迹。
“苗阜,你他妈得给我活着!”
“好……我活着,你也活着。”
也直到那个时候,两个人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在各自的心里分量究竟有多重。
那几年,夜晚无事的时候,两个人会小声唱唱以前爱听的戏。
那是枯燥而又惊险的拼了命的生涯里,唯一的娱乐了。
老秦曾经跟王声说过,想送他去敬老院,一来王声年纪已经很大,不能再很好的照顾自己了,二来敬老院里人那么多,也不至于寂寞。
“我啊……我不去。”王声摆摆手,“那地方不自在。”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吃饭睡觉,没事的时候想想以前,想想自己都写过哪些故事。
某一天,王声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他费力的拍拍自己的额头,记忆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那曾经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啊,就这么被忘得一干二净。
厨房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王声这才蓦然惊觉自己还烧着水。最近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王声甚至开始考虑起了老秦的建议,或许去敬老院真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傻子,再不回来我都走了。”王声站在窗边,眯起眼睛看着远方。
厨房里刚刚还滚烫沸腾的水,就又这么渐渐变凉。
其实王声真的不怎么寂寞,一周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来看他,陪着他聊聊天,他真的不怎么寂寞。
那些人里,就有在老秦改编的那出戏里演苗阜的少年。他不经常来,偶尔会提着一些水果来看王声,然后和王声两个人对坐一下午。
“王老师,您……都是从哪来的这些故事的灵感啊?”少年问,眉目恍惚间竟带了些苗阜当年的模样。
“哪来的什么灵感,只不过是……”王声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少年续了一杯茶,“只不过是自己得故事罢了。”然后他伸手虚指着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有神。”
少年略有些腼腆的笑了,随即却又问道:“全部都是您的故事吗?”
王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拽出一直贴身放着的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站起身走到床边,略微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打开了床头柜。
少年也站起身,目光越过王声佝偻的身体,看到了那被像宝贝一样妥善收好的,是一本烧掉一半边角发黑的本子。
“从这之后就是了。”王声说,声音平静而又让人不忍细听。
“是什么?”
“是我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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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阜跟王声其实运气都还不错,都全须全尾的活到了战争结束,比起连尸首都找不到的战友,两个人实在是幸运的多,这一场两个人生命里的大劫终于是平安度过。
战争结束之后,两个人结伴回了西安,王声的爹娘还在,家里却没落了,再见到王声之后家里自然好一番闹腾,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抱着王声又哭又笑拽紧了就是不撒手,而王声心里是怎样的懊悔心酸也自不必提。
那时候看起来,竟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许是经过了战时对生离死别的恐惧,王声的爹娘竟没有逼着他成亲,家里也早没了家业可以继承,王声整日里便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后来日子久了,就在新式学堂里找了份老师的工作,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而苗阜,依旧是靠着一膀子力气吃饭。
两个人在那十几年里,一直同进同出,伺候着王声的父母,直到送走了两位老人,本不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却愣是活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可能也只是因为两个人只有跟对方才聊得来的吧。那个年岁间,没几个人听戏了,还好他们都还爱着。
其实那个时候苗阜跟王声甚至称得上是幸福了,他们本可以相依为命直到垂垂老矣,若不是那一场十年的浩劫,若不是那一场十年的荒唐闹剧。
王声从未想对自己疼爱有加早已逝去的父母竟也成了自己的罪过,也从未想过那些拼着命写下的句子竟成了如蛆附骨的枷锁。
直到那些面目丑恶的人大喊大叫的砸上门来,王声这才相信了。
没人在乎他俩曾为这片新生的河山抛头颅洒热血,没人在乎王声的爹娘曾经广开粥厂施舍穷人,他们神情激动的喊着口号,要给王声戴上一顶高帽子,那上面写着字,墨迹未干蜿蜒而下,丑极了。
“那都是我写的!”人群外突然有人高声喊着,下意识的所有人都向两边散去,给那人留出一条小路。
苗阜站在那条小路的一端,冲人群中间被推搡的狼狈极了的王声微笑。王声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样,动弹不得。
苗阜……到底……他妈的……在说什么!!!
“不信你们看字迹。”苗阜蹲下,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一笔一画的,在粗糙的沙地上写了四个字。
大音希声。
那是许多年以前,这片河山还被外国铁骑践踏之时,在夜晚清冽的月光下,王声一笔一画教给苗阜的。
那时王声说,这里面有我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寓意着民丰物阜。
他亲手教给苗阜的,却害了苗阜。
“苗阜!你他妈疯了吗?你疯了吗?!!”王声用尽全力挣脱出双手,拼尽全力喊出这一句话之后又被重重击倒在地上,嗓子里是一股诡异的腥甜。
“你们对对笔迹,一模一样。”苗阜却没理王声,只是这么说着。
“不用对了,肯定一样。”有人这么说,王声已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道他的声音刺耳的要命。
王声不知道的是,每指认一个被批判的对象,那些根正苗红的人都能得到病态而极大的满足,他们从不理会那是真是假。
本已平静的人群又开始骚动,渐渐地王声又听到有人在说:“可是他父母是万恶的资本家!”
“他是被陷害的,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王声是被收养的,不信你们去问,二老的丧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王声绝望的发现,这是事实。二老走的时候,自己伤心欲绝,是苗阜一个人扛起了一切。
“苗阜……”
“你闭嘴!”苗阜转过头吼,眼睛通红。
王声绝望的摇着头,这说法漏洞百出不会有人相信的,不会有人相信的!
可是不相信的前提是,他们还是人。
那顶本来给王声预备着的高帽戴在了苗阜头上,人群乱哄哄的,王声看到数不清的拳脚落在苗阜身上,他拼了命也没挤到苗阜面前,只能一遍遍的喊着,喊哑了嗓子,喊迷了眼。
“你们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不是他!不是他!”
可是那些兴奋地红了眼的,什么都听不到。
“你们他妈的不是要带我走么!”人群中苗阜抱着头,闷着声音嘶吼,“那就带我走啊!离这儿远远的!”
有人提着苗阜的领子让他站起身,他踉踉跄跄的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越过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回望着狼狈至极的王声。他冲王声挥了挥手,然后提息运气,唱了一句——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粗砺,气息不稳,撕心裂肺。
许多许多年以前,在容嫣一曲惊艳的贵妃醉酒之后,苗阜初遇王声。
“您可别蒙我啊,我跟这儿蹲了半天了,就您长得最好看!”
王声抹掉自己的眼泪,看到了苗阜冲他比的口型。
“等着我。”
这便是是他们的开始,与结束了。
他们躲过了弹火纷飞,却没躲过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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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呢?”少年眼泪汪汪的问,毕竟还是未经历过离别的人,就连讲述这件事的王声都还未怎样,他倒先动了情。
“后来我病倒了,等到能爬起床的再去找他的时候,说是已经被下放了,没人说得清他被下放到了哪里,我找了大半个中国,”王声摇摇头,“还是没找到。”
“那……不找了?”
“不找了,他总得回来不是?我啊……”王声笑了笑,眉眼弯弯,“我就在这儿等他,他总得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捧着那个被烧掉一半的本子,那是在所谓的清楚封建余毒之时,他悄悄从火堆里抢出的最后一点痕迹。
跟那根湘妃竹的扇骨,发黄的旧照片一样,视若珍宝的痕迹。
少年抹抹自己的眼泪,想说些什么安慰王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王声抬头凝视着少年跟苗阜略有些相似的眉眼,笑容渐渐淡了。
“不过他怎么还不回来啊,我时间也不多了……”
戏中言,莫当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