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2017年,西雅图的夏天来得晚的可以。我坐在西雅图Downtown的威斯汀酒店大厅里,七年未见面的彭飞此刻就坐在我对面,他身旁则是我并不认识的姿色颇佳的美女,穿着俏丽的短袖衫和超短裙,大白腿却在瑟瑟发抖。已经是五月,凉风却还能带起寒意。
“乔总呢?”我问彭飞。当和半生不熟的朋友气氛陷入尴尬的时候,没有营养的问题是最容易打发时间的。
“哦,乔总还在楼上call in一个电话会议,马上就下来。”彭飞抬头,无意中和我视线相碰,我只好扭头继续看美女,而彭飞则低头看表,“他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吧”。
我之所以浪费这么多笔墨在乔总的助理(彭飞)和秘书(美女)身上,实在是因为不知道如何介绍乔总。
窗外又一阵妖风刮过,“风好大啊”,彭飞和美女异口同声地没话找话。
我看着风,看着彭飞,看着美女。我的思绪回到2010年的坝上草原。对了,也许乔总的故事可以从那里开始。我之所以一口一个乔总,绝不是奉承,也不是尊敬,更不是无聊的因为他的名字叫“乔总”,而实在是因为,我记不住他的本名了。从我2010年认识他开始,他在我们口中的名字是,乔诗人。
2010年夏天的坝上草原和今天的西雅图在我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有草,有树,有彭飞,有短裙美女(当然不是今天这个),有我,还有乔诗人。那年我和乔诗人,还有当时的一些其他男女,都是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外企小职员,而彭飞是我们的部门主管,正带领我们在坝上草原团建。
我记得那天,不知谁拉来了一个音箱,在草原上放起了最炫民族风。彭飞带领全组的年轻人手拉手环成一个圈载歌载舞,像盛夏中不知疲倦的彩蝶。
唯一的例外,是乔诗人。这个比我还小一岁的人,穿着茶色的毛背心,捧着一本北岛的诗集,在远处席地而坐,怔怔地发呆,偶尔抬起头看我们一眼。好像我们是一群不乖的羊,而他是一只尽心尽责的牧羊犬。
“这里好漂亮啊”,我拉住乔诗人,想让他加入我们。
乔诗人的手缩了回去,他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客套又不知如何做起。“你们玩吧,我还要看书。其实咱们都好幼稚啊,以为自己生活的很快乐,不过是大自然的笑料而已。”
我一阵发抖,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草原上不期而至的冷风。我忽然理解了彭飞等其他同事对乔诗人的视而不见,便不再勉强。只是偶尔会瞥一眼远处发呆的乔诗人,他发现我们在看他,便又低下头去认真读书,好似与众不同的的鹰。
那天晚上,我的微信朋友圈热闹异常,每个朋友都发满了九张合影和笑脸。唯有乔诗人的朋友圈,只有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远处影影绰绰有几个不辨面目的人影。他的配文只有简短的一行:
玩物只会丧志,人生必须思考。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北岛的诗。从此我们叫他乔诗人。
Episode 2: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烟云
十几分钟过去了,乔总还是没有下楼。我穷尽了和彭飞以及短裙秘书的寒暄,只好低头刷朋友圈。发现了乔总十几天前的更新。特意标注了地理位置为西雅图国际机场。朋友圈内容很简短:
4月15日至5月1日在美国出差,湾区西雅图,有相关投资项目约起来。祝大家复活节快乐!
自从在草原见识乔诗人之后,一度我认为他是个有过不凡过往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只是和我,和彭飞,和办公室无数红男绿女一样的普通人。他工作还算认真,也还算努力,就像我们在业余时间会爱好桌游,足球,台球,K歌一样,乔诗人的爱好是诗歌。如此而已。
我从小出生在一个金钱很少知识更少的家庭,任何二者具备其一的人,于我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可是乔诗人却一度让我觉得,与其热爱诗歌,还不如热爱K歌。
2011年的圣诞节,彭飞张罗我们去好乐迪。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乔诗人的身影。可是作为他在办公室里的同桌,我还是在下班前明知故问了一句,去唱歌吗?
“家里还有事,去不了了。”乔诗人抬起头,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作为一名销售,我太容易看懂别人的眼神了。乔诗人的眼睛里没有真诚,却充满感激。
年轻人K歌并不是比谁唱的好,而是比谁能活跃气氛。那年还没有开始流行喊麦,可是彭飞全然不在调上的一曲最炫民族风,现在想想确实很有点喊麦的感觉,把全组十几个男男女女逗得前仰后合。坐在我身边的小林姑娘笑得早已眼如弯月,她直接录下了彭飞的现场表演,发在朋友圈里。因为这种录像文件比较大,朋友圈需要几分钟才能同步在我的手机上。小林便迫不及待地把她的手机递给我看。
也许是最炫民族风意外地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乔诗人,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某种机缘巧合。在小林递过来的手机里,我刚好看到了乔诗人1分钟前的朋友圈更新:
全组Team Building,因琐事缠身,无暇参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遗憾遗憾,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我没在意这一切看似很正常的内容,把手机还给小林后,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翻看。忽然我看到这样的一条朋友圈,附图是一片白云。
好死不死,中国人非要过洋节。其实所谓节日,不过就是一群人打发集体的无聊。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烟云。
北岛的诗。作者,自然还是乔诗人。发布时间,1分钟前。
我好像打开了一个世界的门,顾不上彭飞鼓动我去点歌,刷新了好几次朋友圈,直到确认我没有收到显示在小林手机上的,乔诗人发的那句,圣诞快乐——他的朋友圈分了组,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同事都在“同事组”,而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的“朋友组”。
Episode 3: 我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十几分钟过去了,乔总还是没有下楼。干等在酒店大堂的三个人有些过于尴尬。美女秘书忽然起身,我去看一下乔总。不等我和彭飞回复,空气中便只剩下了她香水的气息。我透过水杯中的冰块,看到面无表情的彭飞。不由得想起了我俩上一次相对而坐的场面。
自从那年的朋友圈事件之后,乔诗人竟然一反常态地开始和每个人打招呼。作为一名合格的销售,我必须说,乔诗人打招呼的方式太做作太烂了。他好像脑子里被注入了几个固定的词语一样,“你好”,“你真帅”,“你真漂亮”,“你太厉害了”,反反复复地在他和别人的谈话中出现。而且每次夸奖别人的时候都面无表情,好像只是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该夸人了”,于是他便从少得可怜的几个词库中拎出一个,像扔手雷一样朝对方轰炸过去。
对于乔诗人的恭维,多数人敬而远之。唯有我出于一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销售的本能,总是回以灿烂的笑容。我相信,同样不出于真心,我的笑容比他的看起来真诚很多。
直到2012年春节后的一天,乔诗人要请我吃饭,我才弄清原委。原来彭飞去年就说起过,因为公司效益不太好,可能今年春节后要裁几个人。因为大家都是关系很好的同事,彭飞并没有跟我们隐瞒这个本来不应该让我们知道的消息。他的意思是,如果谁能提前找到工作,可以私下告诉他。到时候大家都方便一些。
眼看裁员的决定就要下了,乔诗人从被其他同事的孤立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乔诗人对我说,由于世界观和组里其他同事不一样,他只觉得我是知己。如果彭飞找我了解他的情况,希望我能善言以待。他还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不知哪里搞来的方形的小茶壶送给我,里面有他自己写的毛笔字纸条: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携藏。
作为和乔诗人每天距离不到50公分的公司同桌,我接到礼物时,内心真的是崩溃的。
你三观正直,还能和世界和谐相处。你太厉害了。乔诗人在电梯里对我说。
我半秒不到就回馈了一个,此生对他的,最最最最最大的笑脸。
对我温柔以待的乔诗人,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1个月后,乔诗人失业了。促成他失业的决定是在我亲眼鉴定下做出的。那天会议室里只有我和彭飞两个人。彭飞收起喜笑怒骂,严肃地说,裁员决定基本做出了。还剩最后一个名额,有两个候选人,想听听你的想法。一个是乔诗人。
我想起了乔诗人送我的茶壶。“其实我觉得……”我开始想想为乔诗人辩护。
“另一个是你”。彭飞显然没有给我考虑的时间。
我又想起了那个给朋友圈分组的同事,那个冷言冷语的诗人,以及那句极不真诚的“你好厉害”。
乔诗人就这样失业了。
作为他唯一在公司能说的上话的人,我请乔诗人最后吃了一顿饭。乔诗人不再说话,好像那些“你好”,”你真厉害“之类的词句和他本人一样失了业。他一杯杯地灌自己,直到神志不清。
送他回家的路上,我让他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坚持坐着,不愿躺下,说有辱斯文。
"你应该再开放一些,多交几个朋友。"这大概是我给他的最后一句忠告了。
“我不需要朋友,也不要钱。我只需要全世界人都仰视我,我要让所有人都认识到,我很牛逼,这TM就足够了!”
乔诗人靠在车座上嘶吼着。他疏于管理的身材佝偻着,几滴眼泪划过他油脂分泌过剩的脸,随着出租车颠簸在北京的三环上,像是刚刚在暴风雨中演砸了的小丑。
那晚,乔诗人发了我印象中最后一个属于诗人的朋友圈。配图是一片漆黑和模糊的光影。显然是出租车中拍照的北京夜色。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反正花了。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北岛的《宣告》。作者,乔诗人。
Episode 4: 告诉你,旧世界,我TM根本不相信!
再见到乔诗人的时候,我已来到美国读书,又工作。偶尔在大洋彼岸养老般的生活中,打开手机管窥蠡测一下国内的热闹。
那年喊麦很流行。出于好奇,我也下载了一个看直播的APP,竟意外在一个网络主播封面上看到了乔诗人。若非曾经同事三年,我一定认不出他了。他身着唐装,戴着金丝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把写着“难得糊涂”的折扇。
“鄙人姓乔,艺名乔麦。字儒心,号苍雄居士。”乔诗人摇了摇蒲扇自我介绍。除了姓乔,其他的我一概没听他说起过。
“鄙人经历过几年不算成功的职场生涯,也正是因为身上的士大夫之气不能被所谓的主流社会所接受,也缺乏办公室政治的敏感度,被当年的同事和领导恶意排挤。鄙人由此深知,世风日下,顽疾如斯,需以毒攻毒。鄙人愿意以能被世俗所接受的形式,宣扬传统文化。不求功成名就,只愿还一个世道澄明。”
“接下来请欣赏鄙人独创的,现代诗喊麦,北岛,《回答》。”
背景音乐响起,是最炫民族风的曲调。乔诗人晃着脑袋,抑扬顿挫地念起了北岛的诗。为了配合旋律,我注意到他改了不少文字。
冰川纪,已过去,为何到处有冰棱。好望角,早发现,死海为何千帆竞。
我来到,世界上,只有纸笔和绳索,只为那,审判前,宣读被判的声音。
告诉你,旧世界,我TM根本不相信!
我不信,天蔚蓝,我还不信雷有声,我不信,梦已假,我还不信死无名!
一曲完毕,乔诗人摇了摇折扇,继续说。最炫民族风,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也是以前我们部门团建在我的倡议下经常播放的歌曲。我并不是传统文化的卫道士,我只是在积极寻求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希望能以更新的形式和包装,让大家接受我们伟大璀璨的文明。如果我能在这样的尝试中哪怕迈出一小步,余有荣焉!
乔诗人的主持和喊麦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只是让我觉得,他不再是我熟悉的乔诗人——直到我看到满屏的跑车火箭刷过。乔诗人微笑着摇着折扇,看着那些只属于自己的荣耀和赞美,他眯起眼睛不再说话,既不拒绝,也不感激,像一个旁观者。伴着最炫民族风尚未结束的旋律,我想起了那个在坝上草原上绝世独立的牧羊犬。
我记得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乔诗人时他说的话: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需要所有人的仰视。
这还是我认识的乔诗人。
Episode 5: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随着电梯“叮”的一声,乔诗人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身材好了很多,爱马仕的腰带在黑色的衬衫中熠熠生辉。他满面春风的走到我们的面前,奋力地伸出手腕上价值上万美金的手表,朗声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浑厚的男中音和威斯汀富丽堂皇的大堂相得益彰,尊贵尽显。
自从喊麦火了以后,乔诗人成立了自己的文化传媒公司,做起了文化产业的投资人。彭飞被招来当他的助理,江湖上有个传闻,乔诗人给彭飞的工资是他原先的两倍。乔诗人说,他能力强不强不重要,他之前开除过我这件事很重要。
乔诗人变成乔总的那天起,他就不再喊麦了。用他的话说,他觉得喊麦这种艺术形式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现在到了摆脱幼稚外壳,使国民真正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时候了。他还在最后一次直播中,砸碎了自己用来喊麦的耳麦,音箱,并毫不留情地堆在房间的角落,弃之如敝履。
乔总频繁的出现在电视,直播的各种镜头前,甚至上了一次春晚。他成为了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导师,用传统文化告诉我们,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要与人为善,要淡泊名利,他被无数专家学者称为当今社会中的一股清流。他为了拯救传统文化,不惜委身于最草根艺术形式的做法被无数都市白领津津乐道。
我并没有看过几次他的节目。不过客观的说,他传播传统文化时的眼神,确实比那个只会说“你真厉害”的时候,看起来真诚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只有在他每次布道完毕,全场掌声如雷,聚光灯入柱的瞬间,那个得意,骄傲还有一丝不屑的眼神,才是我认识的乔诗人。
在威斯汀的大堂中,乔总建议我们以水代酒,碰杯合影留念。我当晚发了这样朋友圈,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乔总点评,看不出你有这样的文采啊,这句真好,我下次演讲的时候引用可好?我会提你的名字的。
这还是北岛的诗,乔总再也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