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品】 之 骨节
01.
自打那件事情以来,亨利就有了搬家的想法,他想给安娜换个环境,可是她不同意。她每天会花上大把时间翻以前的照片,在那里小艾莎还是彩色的、还会笑,然后她要把玩具架上的毛绒玩具排列整齐,长耳兔的耳朵总是不自觉地下垂,无力地耷拉在两侧,看起来无精打采,她帮它理好,说不定小艾莎还要回来拿她最喜欢的兔子呢。她不能搬走,因为这里有她和小艾莎的全部联系。
每当此时,亨利会把手轻轻搭在安娜的肩上,她的身体会像触电那般颤栗一下,她不会回头,双手捂脸整个人弓背蜷缩在一起,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徒劳地重复着,对不起,会好起来的,他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一遍一遍地轻拂她的脊背,她瘦了好多,隔着黑色T恤都能感觉到脊柱上每一根骨节,在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声而上下起伏。
亨利从来没有问安娜那天在马路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想把她再次拖进无底洞般的深渊之中,尽管他知道自从掉落谷底,她已然爬不出来,她在那个没有光的地方像一具空壳般游走,发疯似的找寻失去的女儿。那天,6月5号,就像生命中平凡的每一天,他在上班,她去幼儿园接小艾莎放学。他想过无数个回家开门后的场景,小艾莎趴在桌子上画画,或者她走调地高声喊唱幼儿园教的新歌,或者她跑过来朝他笑,说一句,“爸爸抱抱。”亨利从来没有想过那天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在抢救室外的走廊上搂着苍白而僵硬的妻子,等待医生对于一个生命的宣判。上次是五年前,小艾莎像只粉嫩的小猪仔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们第一次见,亨利哭了,然后又笑了,世界是彩色的。这次呢,他们俩在看似没有尽头的冰冷长廊里抱头痛哭,世界永远地变成了黑白的。安娜心力交瘁,无法工作。她在左手腕内侧纹上了那个日子,6月5号。
第一次听到关于整件事情的更多细节是在心理医生那里,在安娜试图用刀片切开她左手腕上的那个日期之后。那天天色阴沉,成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发散出来的每一缕光,安娜本来不想去看心理医生的,可是亨利颤抖地牵着她的手,他在哀求她。她特意挑了一身红裙,她觉得她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辩解自己的行为,其实又需要什么理由呢?她就是想小艾莎了,她想去找她。
心理医生的诊所在一幢三层小楼里,楼外墙上挂着一只金色的太阳,在上台阶前,安娜抬眼看了看那只带着笑颜和八字胡的、充满拟人趣味的太阳,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胡扯。诊室的布置就像客厅,靠墙角的地方是张暖黄色沙发,前面有张小圆木桌,桌上的细颈玻璃花瓶里站着一朵向日葵,花盘的重量让它低了头,安娜觉得朝阳而生本是美好的意向,可向日葵应该是属于旷野的花儿,在充斥着人造光源的室内,它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太阳吗?她在沙发上坐定,隔着向日葵看对面的那位女士,她显然和自己不在同一个色系里面,白色女士衬衫搭配浅蓝色牛仔及膝裙,手上拿了纸板和笔。她开了口,声音像潺潺流水一样清澈明亮。
“我是苏珊,感谢你的信任,今天我们可以聊聊。”她抬起头,浓密睫毛下的深蓝色眼眸就像从飞机舷窗俯瞰到的平静海洋。
安娜突然想到带小艾莎参加亲子运动会,大人小孩围一圈,也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她下意识地答道,“哦,我是安娜,不过……”她抬手指了指苏珊的纸板,“你应该都知道。”
“可以聊聊那天吗?”
“你有孩子吗?”
“有,他马上就上小学了。”
“那你可能不会懂的。”
房间里变得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安娜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编织画上,是一座红色灯塔矗立在峭壁之上,灯塔发光而悬崖阴沉,有种奇妙的视觉冲突感。突然,窗外的乌云开始被风裹挟着迅速游走,窗帘被掀起又落下,苏珊起身把窗子关上,这下子好像真的只剩下秒针的滴答声。
“那天也在刮大风,有只红色塑料袋被吹到了天上。”安娜把头埋了下去,双手紧紧揪住了红裙的裙摆,她深吸了一口气,“小艾莎被撞飞的时候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落下来,“那一刻,我只是想她了。”她用指尖把裙子上积累的水滴一点点划开,又下意识地揉了揉左手腕上尚未愈合的切口,“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对,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02.
玛丽阿姨去厨房里拿出了拖把和水桶,正准备往门外走。她今天需要把楼道打扫干净,弟弟哈罗德在周末的时候打来电话,楼上那间空的两居室要租出去了,租客似乎很着急,没有到现场看房就决定入手,据说他们约在咖啡厅喝了咖啡,就算是房东房客见了面。玛丽阿姨本想再追问几句,哈罗德倒是有些闪烁其词,他只是笃定地嘟哝了一句,那对夫妻是熟人,人都不错,随后就挂了电话。
刚摸到门把手,玛丽阿姨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把客厅里一直调在歌舞频道的电视关了,屏幕上倏的一下,视觉上像银色的闪电在夜空中一划而过,不过与之相反的,并没有轰鸣的雷声,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
她拿起了电视柜上的眼镜盒,取出老花镜,戴上,突然瞥见自己在门后全身镜中的模样。左右打量了一番,镜中的女人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微胖,她努力深吸了口气,肚皮多少还能收回来了一点。又双手叉腰试着扭动了一下腰肢,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拧上劲的麻绳或者毛巾想要再转一圈,太吃力了。她又低头看看,脚上是双勃肯凉拖,边角的地方已经磨得有些掉色,大脚趾不自觉地向外偏扭着,脚型奇怪,是年轻的时候高跟鞋穿多了。不过灵活度还可以,她把脚趾依次抬起又落下,就像钢琴键从高音到低音被逐一按下,脚趾上鲜红的指甲油也随之变得闪亮起来。爱美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变过。
楼道间的地面是大理石材质,至少玛丽阿姨一直这么认为。虽然哈罗德一再强调,这是一种含生物化石的天然石材。就像花岗石里的微小杂质不是化石那样,大理石也不含化石,或者说含化石的绝不是真正的大理石。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是一条人尽皆知的常识。玛丽阿姨把眼镜扶扶正,瞪大眼睛去地面搜寻,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小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涂歪了,差了一个角。不过,很快她确实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个菊石,螺旋形的外壳完美地嵌合在大理石的纹路里。该死!她还是喜欢叫它大理石!然后她又发现了第二个、第三个……
她用湿拖布把走道里来来回回拖了几遍。那些看起来像是水渍或者金属锈斑的痕迹还是顽固地坚守着,玛丽阿姨蹲下来,用指腹按了按,又用指尖敲了敲,很光滑,声音也很清脆,说实在的,她无法辨别这是污迹还是石头天然的纹理。
她提着拖把往二楼去,二楼房门口的地垫还在,只是落了不少灰,那棵本是墨绿的青松被罩上了朦胧的雾气。她想起了二楼曾经的那个酒鬼先生和他神经质的太太。有一天,他拎着啤酒瓶出门,脚下一滑就顺着楼梯从二楼一路坐到一楼,随后回荡在楼梯间里是一个尖利的女声。玛丽阿姨开了门,酒鬼先生还紧握着瓶底已经碎裂不见的酒瓶,左脸颊上划了道小口,正往外渗着血丝,他坐在墙角,朝玛丽阿姨咧了咧嘴。旁边站着他的太太,她显然没有一丝醉意,眼神里都是尴尬的窘态。玛丽阿姨没多话,操起苕帚簸箕,帮着把楼道里清扫干净,二楼太太的眼神又变成了感激涕零。第二天,一只装着巧克力、果酱、葡萄酒和郁金香的小竹篮被放在了玛丽阿姨的门前,花里的小卡片上写着“感谢”两字。无论是作为房客还是房东的姐姐,玛丽阿姨都觉得需要和哈罗德知会一下,果不其然,他大发雷霆,显然那些已经死掉的菊石们经不住酒精的侵染。后来,他们就搬走了。
玛丽阿姨把面前的地垫卷了起来,带下楼掸掸灰,这次会搬来什么人呢?她忍不住好奇着。
03.
楼上新搬来的邻居安静且规律,玛丽阿姨禁不住这样想。除了在搬家那天看到一对年轻夫妻在忙前忙后,她几乎没再和他们打到过照面,那个男人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那个女人好像极少出门。她把电视的音量调低了些,轻轻扭开了房门,楼道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又略带失望地关上了门。
此时安娜正坐在二楼的窗边发呆,窗外的槭树上常有喜鹊往来,这种鸟儿体型不小,却身姿轻盈,飞行结束时颀长的尾羽往上一翘,双翅迅速收紧在身体两侧,一下子就停在了枝桠上方。她听说在东方,喜鹊被看作一种吉祥鸟,可在这里,人们总说这鸟儿是小偷、是强盗,它喜欢收集晶亮的事物,又会侵扰其它鸟儿的巢穴,于是落下了欺盗之名。她又往窗口挪了挪,扑扑扑,树上的喜鹊扬羽飞走了,原来是楼下的邻居出来了。她在花园里种了些红树莓,正仔细端详这些小树丛上嫩粉色的果实,她抬头往上望了望,安娜赶快从窗边退回到阴影中去。
楼下邻居好像是位独居的退休女人,安娜偶尔看到她出门买菜扔垃圾,路过她家门口时房间里又总是传来吵闹的电视声。她在信箱名牌上留意过她的名字,姓是个复姓,舒赫-格林,舒赫也是房东先生的姓氏,按照这边女性婚后要么冠上夫姓,要么保留娘家姓以组成复姓的习俗,这位独居女人应该是房东先生家族嫁出去的女儿或者娶进来的媳妇。没有亲缘关系的人住在这里多少有些奇怪,所以安娜猜测她大概是房东先生的姐姐或者妹妹,她对她有点好奇,一楼的住宅面积有限,几近一半的空间都用做公共储藏室和燃油间,按照公共区域的构造推测,她的房子里没有朝东和朝南的房间,总面积大约只是二楼的二分之一。
花园里有几只红树莓熟了,细微的绒毛上挂着晨间露珠,玛丽阿姨小心翼翼地把柔嫩的果肉从倒钩刺上拔下来,装进小铁盆里带回家。照理说自家种的水果并不需要怎么清洗,可玛丽阿姨还是习惯把它们过一遍清水。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她赶忙放下手中的水盆,三步并两步地小跑过去。接起前,她已经注意到了来电显示。
“嗨,哈罗德,有事吗?”
“哦,嗨,玛丽。下个月的第一个周六,有空吗?我们准备庆祝我的六十岁生日,一起来吃饭吧。”
玛丽阿姨用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台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周末通常没有安排。好像自打退休以来,日历上记的不是牙医体检,就是配眼镜、换驾照这样的琐事,社交活动真是少之又少,她的思路有些飘。大概以为她在犹豫什么,听筒里又传来一句,都是家里人。原来还没有回复,玛丽阿姨回过神来,赶忙补了一句,好。
放下听筒,她认真地在下个月第一个周六的那个日期上写下了哈罗德的名字,又心血来潮地在旁边画上了一个蛋糕。不知怎么的,心头莫名涌上了一阵孤寂感。是呀,她离婚了,和前夫早就没了往来,孩子们都大了,飞远了;她做小本生意把钱赔了个精光,哈罗德把他的房子租给她住,象征性地收点租金。到头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就哈罗德还记得她一点。她又想到了那个在全身镜里看起来发福的女人,嘴角下垂,脸盘松弛,皱纹像爬山虎一样牢牢盘踞在眼角、额头和脖颈上,她大概真的老了。
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厨房间传了出来,玛丽阿姨这才意识到水龙头可能没有关紧,又接着往厨房跑去。厨房的瓷砖地面和客厅的木地板之间有个小落差,一不小心,扑通一声,她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她感觉到瓷砖锋利的边好像在切割她的小脚趾,而她全身的重量又都压在了脚上。她感觉不太妙,稍微挪动了一下,隐隐的刺痛感就顺着腿部攀爬上来。
04.
玛丽阿姨把老花镜扶扶正,她觉得自己的鼻尖都快碰到电脑屏幕了,又左右挪了挪屁股,头这样一直前倾着,颈椎好像也有点疼,可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她记得在骨科医生那里做完了CT,他把片子在显示屏上一点点放大,又拖了一盏小台灯过来,照着。他的手指倒是格外修长,指了指白色小指关节上一个隐约可见的小缝隙,“看,您关节这里裂了。”玛丽阿姨瞪大了眼睛,依旧不觉得看出了什么异常,她嘟哝了一句,“您眼神真好。”“您需要好好静养,对了,您暂时不能开车。”医生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
玛丽阿姨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其实她只是想像年轻人一样试试网上购物。自打医生对她下了“限车令”之后,她先是找出了家里闲置的那只拉杆箱,箱子还是刚结婚那会儿为了蜜月旅行买的,用过几次就束之高阁了。穿上石膏鞋,整个人一瘸一拐地也能勉强走去家门口的小超市买点东西,拉杆箱装满了再拖回来,试过几次,可一想到自己被站在窗帘后面的邻居们暗中观察着,就有些不自在。后来她灵光乍现般地想到了网上购物,又把已经落上灰的电脑给翻了出来,电脑是儿子淘汰下来给她的,当时说的很轻巧,这样玛丽阿姨也可以收发邮件了。可没用几次,她就觉得麻烦,说出来总归比打出来要快得多,电话铃声也比邮件的咕噜声要响得多,渐渐地,也没了用途。
玛丽阿姨觉得自己天生对电子产品不来电,她休产假那几年,世界上好像经历了什么信息革命,等她重返职场的时候,办公桌上多了个“小电视”。单位倒是体贴地提供了电脑入门培训,可她在打字那关就卡住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电脑课上问的那个愚蠢的问题,“额,请问有按字母表顺序排列的键盘吗?我手上这个好没有规律呢,字母都要找半天。”现在想来还是窘态十足。
楼下的电视声音有些大,安娜本来准备下楼倒垃圾的,刚开门又缩了回来。
她最近稍微有了些精神,苏珊那里她又去了几次,她把梦里的那些七零八碎都倒了出来。苏珊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话不多,但必要的时候,她总会温柔地提醒着,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最后那次,安娜问起了墙上那幅灯塔编织画,“灯塔的光从茫茫大海上来看其实是很昏暗的,但已经足够给漂流的人带来希望。很多时候,我们也一样,只需要一点光,哪怕再微弱,就能够站起来。”这么热血励志的句子还是用潺潺溪水的嗓音说出来的,安娜吃惊地望着她。
她把小艾莎的东西都收在了一个房间里,本来想锁上,但还是没能狠下心,母女之间的联系即便在生死两隔之后还是断不了。安娜和亨利说起,她想养点什么,有生命力却不容易死掉的、但又不需要言语交流的东西,花花草草都可以,他的眼里闪过光亮,隔天给她带了一盆绿萝。
因为不能下楼,安娜把家里的木地板扫了一遍,又打了油。窗边的绿萝好像因为阳光过剩,叶片反而有些泛黄,安娜把掉落下来的叶片拿在手里,再提上厨房里的垃圾袋,再次准备下楼。出门前,她透过门缝倾听了一下走道里的动静,没有人,电视声音也轻了很多,她这才换上鞋。
楼梯间里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玛丽阿姨有了主意,她赶忙往门口走,左右肩一高一低的样子像挑夫疾步走时扁担上晃动的货物,开了门,果然,楼上那位干瘦的邻居刚提着垃圾袋走到楼梯口。“您好,您有几分钟吗?能帮个忙吗?”她堆着笑。安娜有些吃惊,她抓紧了楼梯扶手,“哦,好,您稍等。”她径直走向那扇透出光亮的大门,扔完垃圾随后折返,玛丽阿姨还倚在门框上等她。一楼的这间屋子和安娜预想的差不多,面积不大,采光不好,左手边有两个独立的房间,面前的客厅和卧室相通,中间仅用一个衣橱隔断,朝北的窗子本就阳光稀缺,被衣橱一挡,室内更加昏暗了。玛丽阿姨把她引向沙发前的圆桌,她把笔记本的盖子又翻了起来。“是这样的,我想在网上买点东西,可是用户名这一栏,我填了我的名字,总是不对。”她用指尖戳了戳电脑,屏幕上被戳到的位置像泛起了一个小水波。安娜定睛一看,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您需要注册一个账号,用户名并不是指您的真实姓名。”
“啊!是这个意思吗?那怎么注册?”
安娜把鼠标往下滑,一行一行地扫下来,“用邮箱就行。”
玛丽阿姨在安娜的指导下设置了密码、填好了配送地址和付款方式,她兴高采烈地按下了确认键,随之又跳出一个对话框,“请您登陆邮箱点击链接以激活账号。”玛丽阿姨先是瞪着这行字,而后又眯起了眼睛,“意思是我要离开这里,去邮箱?”她不解地望着安娜。
“对。”
“额,我好像不记得密码是什么了。”玛丽阿姨一脸茫然。
“您要不要试试找回密码,或者实在不行可以重新申请一个邮箱。”安娜试着宽慰她,虽然经过小艾莎的事情之后,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情绪的底层徘徊不前,一切都很平淡,可在陌生人面前,她还是尝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玛丽阿姨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禁不住抱怨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真觉得这个什么网不网的方便吗?一个绑在另一个上面,简直就是多米诺骨牌,一个密码忘了,其它都干不成!”她的脸颊大概因为怨气而变得红扑扑的,眉头紧锁着,安娜怔怔地望着她,不禁联想到冲冠一怒的公鸡。
“那您怎么想起来网上购物呢?”
玛丽阿姨把脚一伸,“我脚坏了啊,开不了车啊!”
两分钟后,安娜拿着车钥匙再次出现在玛丽阿姨的家门口,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它们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把头往大门的方向偏了偏,“走吧,我载您去购物中心。”
05.
听说安娜的事情是在哈罗德的生日聚会上,玛丽阿姨心里咯噔了一下,吃惊又心疼,她设想过一些可能,比如安娜不善交际,或者她只是单纯地不愿和自己这个又胖又暴躁的老阿姨打交道。哪曾想到她心里竟有这么一个大窟窿,她低头看看自己已近痊愈的脚趾,骨头能长好,可心呢?
红树莓的果期快到头了,玛丽阿姨去花园采上最后一小盆,她用手轻轻顺过表面一颗颗饱满而柔软的球形果粒,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楼。她用空余的手掸了掸略带褶皱的衣角,深吸了一口气,便按下了门铃。
“哦,是您。有事吗?”安娜从门里探出脑袋,自打她载玛丽阿姨去购物中心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她不再需要石膏鞋了,她们的交集也就恢复到了之前那样。
“是花园里的红树莓,我种的。“玛丽阿姨笑了,有些不自然,她把小盆递了出去,明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却觉得肢体意外地不协调。“上次的事情还没有好好谢你。”她又挤出一句。
“不客气的。”安娜接过小盆,她准备关门。
“等等,那个,你想跑步吗?”门缝里硬塞进来一只松弛的手臂,安娜又把门打开,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困惑地看着玛丽阿姨。
“对,我太胖了,上次摔一跤差点不能自理了。”玛丽阿姨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所以我想锻炼锻炼。你想一起跑步吗?”她又试探性地看着安娜的眼睛。
周一下午三点安娜准时来到玛丽阿姨的家门口,玛丽阿姨对周围的环境很熟悉,她带着安娜去了一条长满核桃树的水泥小路,路上人不多,她们跑跑停停,但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安娜这才意识到秋天已经来了,她的生命好像一直定格在夏天的某个画面里,停滞不前,现在她踩到了地面上沙沙作响的枯叶,踢到了被风吹落而尚未成熟的青皮核桃,她发现世界还在以它原有的姿态往前走,没有人在等她,还是她早已被遗忘了。
“安娜。“她听见玛丽阿姨在叫她,她稍微慢了一点。“我听我弟说了,我的意思是房东先生,对,他是我弟。”安娜意识到她可能要说的事情,她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她把玛丽阿姨甩在身后,耳畔是风的声音。
“其实你不需要忘记她,你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她变成了阳光雨露、鸟鸣花香,她一直陪着你!”安娜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因为距离遥远而几近嘶吼的人声,她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喘着粗气,她感觉到了来自左胸膛沉沉的心跳,究竟有多久,有多久她都不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多久她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座空空的躯壳。她转过身来,朝着玛丽阿姨,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从此,每个周一的下午,那条狭窄的核桃树小路上多了两个慢跑的身影,一胖一瘦,一前一后,是安娜和玛丽阿姨。
再一次来到玛丽阿姨那间有些昏暗的小屋是因为一场急雨,慢跑的事情被打断了。玛丽阿姨习惯性地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频道,转身去厨房冰箱里拿出了周末烤的苹果蛋糕。安娜大概理解玛丽阿姨的困境,她一个人,冷清孤单的,所以电视常开着,好像家里就有了人气。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一部关于海岸的纪录片,镜头给到一个红色灯塔,再逐渐拉远,灯塔旁边就是悬崖峭壁,深蓝色的海水无情地敲打着黑色岩石,安娜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玛丽阿姨端着小餐盘走过来,“哦,这是罗卡角吧,我去过。”她用叉子把蛋糕的三角尖头送进了嘴里,“那时我刚结婚,去度蜜月的。”她把叉子放了下来,略带沉思地,“那时候呀,真是什么都好。”不过她天生好像就自带一种叫乐观的东西,“算了,现在也不差,至少还有蛋糕吃。”她举了举手中的餐盘。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安娜小口吃着她的苹果蛋糕,唇齿间流过那种秋季红色果实的甘甜,她望了望身边的玛丽阿姨,淡淡地笑了。
06.
葡萄牙里斯本再往西一点,就是欧洲大陆上最靠近大西洋的地方了,这里是罗卡角,风景如画,游人如织,黄昏时分尤甚,毕竟谁会不想在悬崖峭壁之上看夕阳余晖逐渐隐匿在大西洋奔腾的海水里呢?
安娜和两个孩子在旁边的纪念品商店里挑着明信片,她一眼就相中那张有个红色灯塔的,付了钱,出了店门,就赶忙往海岸方向走去。两个小女孩像雀跃的小麻雀,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妈妈,这是送给玛丽奶奶的吗?”安娜点点头。“我觉得另外一张有海鸥的也很好看,可以再买一张吗?”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摆。“不不,我想玛丽奶奶会喜欢一个冰箱贴的。”另一个也毫不示弱。安娜抿着嘴笑了,摸了摸她俩柔顺的头发,“一会儿你们俩都可以在卡片上画画,然后签名。”两个小女孩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再次回到海岸旁,亨利还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她们,他牵上那对双胞胎,往前走。安娜拿起手中的明信片,慢慢在空中移动,直至和眼前的景色重叠在一起。是,是那座红色灯塔,兀自站在湛蓝如洗的晴空之下,依偎在波涛暗涌的大西洋边,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夜色中这盏微光是如何牵引着海上归途的渔人。
他们四个人一起坐在岩石上,面向大海,孩子们兴奋地指着逐渐西沉的、却依旧明亮的太阳,亨利拉过安娜的手,“你知道吗?欧洲大陆的落日也是美洲大陆的朝阳。”安娜没有回答,她低头看了看左手腕上的那个纹身,几年前她在那个日期的两侧又纹上了两颗爱心,粉色的爱心。她转向他,轻柔地,“我知道。”她在心里默默感恩这些年努力拉她一把的人们,她曾经跌倒在泥沼之中,而他们都没有放弃,那条红裙变成过红色塑料袋,现在终于成了一座红色灯塔。
自打搬走之后,安娜和玛丽阿姨保持着通信的习惯,她依旧搞不定电子产品,但慢跑倒是坚持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她好像听说她在核桃树小路上遇到一位递给她玫瑰的男士,她好像听说他们搬到了二楼的两居室。她从包里拿出明信片,搁在膝上,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把它们顺在耳后。她郑重地写下,亲爱的玛丽阿姨,希望你找回属于你的红色灯塔。“可以签名啦!”安娜招呼着孩子们,她们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上了小鸟、爱心和太阳,那一切美好而温暖的东西。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