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没有谁比现在的钱战更加沮丧、迷惑和无助了。
当听说李羽洁已经在三年前坠崖身亡后,钱战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半晌没有反应。
这会是一个巧合,还是围绕着父亲自杀的一连串碎片中的一片?
如果是巧合,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当然,不是说那件事再好不过,而是说对于他来说,就可以把那件事当作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无数件死亡事件中的一件,听过一遍之后,就算过去了,既不会为其悲恸,更不会为其挂怀。
但是,让钱战难以释怀的是,那个死去的李羽洁,偏偏是东宁人,是他的老乡,而且,她的名字,为什么如此的似曾相识呢?是谁,在什么时候,向自己提到过这个名字呢?还是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认识过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呢?
钱战几乎是耗尽了自己的脑细胞,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如果这不是一次巧合,而是她的死,和自己的父亲有着多多少少的一些联系呢?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钱战就觉得自己是疯了,只有妄想狂,才会把这两件时隔三年,跨越着两个城市间的事件联系起来。或者,小说家也可以。但是,自己不是妄想狂,没有道理去为这些臆想浪费时间;更不是小说家,自己要寻找的是真实世界中的因果答案,而不是去构造一个虚幻的世界……
就如同不知道昨夜是如何昏沉沉地睡去一样,当第二天中午,钱战在一阵难捱的饥饿中醒来时,同样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父亲的死因查到现在,几乎所有自己能想到的线索都断了,是就此放弃?还是继续查下去呢?他忍不住犹豫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重新去找一份工作,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个招聘网站,注册下了自己的大名。但是,当一项项的内容填完之后,钱战的大脑也冷静了下来,就这样放弃吗?
放弃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需要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便可以完成这样一次决定。但是,自己曾经的坚持,是多少个一秒钟呢?放弃,就像是用来发射核武器的按钮,只需轻轻一按,毁灭的,便是一座城市,便是一座城市里几百万人的生命与这几百万人长达百年千年的辛勤工作。自己曾经付出的诸多努力,只要这轻轻的一声放弃,便会在刹那间变得一钱不值,这样的代价,自己可以承受吗?
钱战的右手握在鼠标上,食指无聊地滚动着鼠标中间的滑轮,眼睛盯着在电脑屏幕上不断上下闪动的网页,脑子里不啻进行着一场艰辛的战争。而战争的结果,却是从一开始的胶着,迎来的一场新的胶着:即使不放弃,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可做呢?
想到想着,钱战越发坐立不安起来,干脆关掉了电脑,走出了家门。
或许是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透雨的缘故,今天的天气格外清爽。一连数日白花花的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海水般蔚蓝,而不时吹来的轻风,拂在脸上,更是让人倍感惬意。朝马路尽头望去,只见远处山影重重,在蓝天绿树的掩映下,如同一幅色彩浓郁的风景画,散发着炎炎夏日里难得一见的清凉气息。
此情此景,不禁让钱战怀念起了自己的家乡东宁来。
位于东部的东宁,是一座有山有水的美丽城市。市内不光河道纵横,而且山丘遍布,处处一派青山绿水的景致。钱战每有空闲,便会寻一座小小的山丘,上到山顶,或者闲坐一会儿,或者望一望山下的楼台人物,眺一眺远处的高楼水岸,即便是胸中有再多烦恼,也会一扫而净。
此时,他在镜川看到这似曾相识的景色,不禁又让他跃跃欲试,想要再去爬爬山,放松一下心情。念一及此,他便立刻行动起来,向一位正在旁边卖冷饮的本地阿姨问清楚了山的位置和乘车路线,便到了车站,准备着想山里进发。
开往市郊的汽车里,人很少,路上也平坦,来往车辆也稀疏,与拥堵的市内相比,简直就是天上与人间的区别,虽然路途不近,却感觉没走多久,便到站了。钱战下了车,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一座小山的脚下。
等到了近前,钱战这才发现,这里的山和家乡的山,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高度看着差不多,但东宁的山,是长满绿色的青草和鲜艳的花朵的,处处透着清新与生机,哪像这里的山,只有光秃秃灰蒙蒙的一片石头!
但既然兴致勃勃地来了,就没有理由半途而废,垂头丧气地折返而去。钱战一边想着,一边朝着山顶走去。
山不高,也不陡,很快,钱战便道了山顶,眼睛在顶上四处一扫,看到一名男子的背影,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看来,想爬爬山散散心的不止我一个人啊!”钱战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在山顶上四处转悠了一圈,却发现四周景物无甚可观,心中更为失望与无聊,不由得对那个正在大石头上静坐的男子产生了兴趣。
他走到那男子旁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儿,然后站定在他的面前,朝他看去,见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肤色白皙,面庞消瘦,倒是颇有几分气质,便有些奇怪,他坐在这里在干什么。
坐在石头上的男子,看钱战绕着自己转了一圈,然后看着自己出起神来,不禁有些奇怪:这里一向少人上来,怎么今天忽然来了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呢?而且,老盯我看干什么?再一瞧,见他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脸色发暗,眼窝深陷,一副深沉的样子,心里实在摸不透他在想啥,便冲他点了点,算是打个招呼。
“你好!”钱战见男子向自己点头,便主动向他问了声好,接着说道:“这里真是没什么风景可看呀。”
“是啊,没啥可看的。”男子回应道。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钱战好奇地问道。
“我只是坐这里散散心罢了。”
“那倒也是,我看这里几乎都没什么人来,够安静的。但是,要是天热的时候,这里也会很热吧,一点儿阴凉的地方都没有。”
“是呀,所以我一般都是凉快的时候来,比如上午、傍晚什么的。今天挺凉快的,正好我没什么事,就又过来了。”
“你是就住在附近?”
“没有,”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我住得离这里也不算近,每次都是坐公汽过来的。”
“呦,为什么对这个地方这么情有独钟啊?”
“嗯,这个……”男子迟疑了一下,说道:“怎么说呢,这个地方,可以说,对我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
“哦?”听他这么说,钱战不禁好奇心大起,眼珠转了转,猜测道:“难道,这个地方和你的初恋有关?”
这回,却轮到那男子一怔:“为什么会是初恋呢?”
“唉,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初恋更值得纪念呢?人之常情吧,当然,我也是瞎猜的。”说着,钱战笑了笑。
“哦,呵呵,你说得倒也挺有道理。其实,你猜得虽然不对,但也多少有些关系吧。”
“有些关系?那会是什么呢?”
听了他的追问,男子的表情却又迟疑起来,一时间眉头紧锁,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哦,呵呵,你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我只是想和随便聊聊。”
“没关系的,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一名程序员,你呢?”
“我是搞做平面设计的,怎么样?做程序员挺有趣吧?收入也应该很高才对。”
“其实一般吧,不是每个当程序员的,收入都像在大公司里那么高,而且,这就是个苦力行业,需要没完没了的加班和修改。”
“这么说倒和我们挺像的,我们也是常常加班,修改方案更是家常便饭。”
“呵呵,可在别人眼里,设计师可是很风光的呀!”
“那是大设计师,像我这样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与其说是我在设计,不如说是客户在设计。”说完,舒了一口气,眼睛又望向了远处。
钱战本来想接一句,却不知道该附和他的说法,还是再提出个什么新的问题,在犹疑间,也闭了嘴,眼睛随着男子的目光看去,却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钱战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有些无聊地问道:“你怎么称呼?”
“易锋。”男子轻轻地回答道。
“哦,我叫钱战。”
“呵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啊?看你的样子,像是南方的。”
“是啊,我是东宁的,你呢?”
“我是从北原来的。”
“哦,北原!”钱战嘴里念叨了一遍,他觉得自己肯定听过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却是半天也想不起来,想问他,又不太愿意露怯,便作罢了。
于是,两个人又沉默了起来。
这一回,却是易锋先开了口:“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是呀。在我的家乡,有很多山,我没事的时候,喜欢爬爬山什么的。看今天天气不错,就过来了,没想到这山上什么都没有。”
“呵呵,是啊!”易锋笑笑,“大概是这里的污染太厉害吧,山上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这山的名字?就这样一座荒山,还有名字?”钱战惊讶地问道。
“当然有名字了,而且,这名字还和它挺配的。”
“哦?叫什么?不会就是叫荒山吧?”
“呵呵,那倒不会,但也差不多,这座山的名叫,叫作寂山。”
“寂山?寂寞之山?”钱战说着,看易锋朝他点了点头,便接着道:“还真贴切,这山果然是寂寞得很啊!”然后一转念,却是心中一动:寂山?寂山?好像自己听过这个名字啊?而且,怎么这么耳熟呢?
便说道:“寂山,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而且……”他又想了想,道:“应该就是在这几天里。”
“那还真有缘啊,这座山在镜川,可是没几个人知道。”
听易锋说到这里,钱战却忽然间想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三年前,这座山上发生一起坠崖的案子?”
话音刚落,却见易锋的脸茫然间如生病般煞白了起来,眼神中现出一股绝望之色。
“你怎么啦?”钱战连忙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易锋似乎才缓了过来,口中喃喃道:“想不到那件事到现在还有人记得。”便转头看了看钱战,见他一脸讶异的表情,缓缓地说道:
“没事儿,没事儿。”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说罢,易锋的眼里再次闪现出刚才的那种犹疑之色,像是脑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是不是在想着什么事啊?”钱战带着几分关切问道。
哪知道易锋却再次叹了口气,然后咬了咬嘴唇,说道:“今天咱们两个人在这里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有些事情,我放在心里,实在是非常难受,那就不妨跟你这个陌生人说说,你愿意听吗?”
“没事儿,你说吧,我一定为你保密。”钱战说着,用诚挚的目光,看了易锋一眼。
“没事,其实也不用保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再在自己的亲朋好友面前提起来罢了。”
“嗯,我能了解你的这种心情。”钱战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道,不由得又想起来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些家事,自己不也是不愿意向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提起吗?别说提了,发生了那些事后,自己甚至想躲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去,让自己从此在世人们中间消失。
“是呀,有些事,也就只能跟陌生人说说了。”说完,把自己的身子向一旁挪了挪,“要不,你也坐会儿?虽然这座山不高,但是一个人爬上来,又站了那么久,应该也累了吧。”
易锋不说,钱战还没感觉,等他这么一说,一阵疲乏之感瞬间便从钱战的两腿,传遍了他的全身。要是现在有杯水,就更好了,可是放眼四望,别说水了,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想要买水,恐怕得到山下去了,只好作罢,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刚才,你猜测说这个地方之所以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是因为和我的初恋有关,我说只是有些关系,你一定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啊,要不就是有关系,要不就是没关系,可‘有些关系’是什么意思呢?”
“呵呵,我也说不好,对了,你刚才说你是东宁人,对吧。”
“嗯,是啊。”
“我的初恋女友,也是东宁人,你是她的老乡呢。”
“哦?是东宁市区的吗?”
“不是,她是农村的。”
“哦。不会是你们已经分手了吧?”
“是啊,分手了,而且,比分手还要严重。”
“怎么啦?”
“她已经不在了。”说着,易锋的眼睛里,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落寞之色,仿佛人世间之于他,剩下的只有绝望。
“不在了?你是说,她死了?”
“嗯——”易锋点点头。
难怪他的眼神里,总是有着那么多寂寞的神色,竟然是一个有着这样不堪经历的人。转念,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禁心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易锋摇了摇头,“其实,刚才你已经提到过了,就在三年之前,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起坠崖案。”
听到这里,钱战不禁浑身一震,现在已经不难猜到,易锋下面要接着对他说什么了。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巧?这可能吗?难道那个死去的女孩子,真的和父亲的死有关系?而冥冥之中的天意,害怕自己漏掉这条线索,所以安排了这次相遇。
不可能吧?!
想到这里,钱战忍不住问道:“莫非那个坠崖的女孩子,就是你的初恋女友?”
易锋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悲哀之色,然后凝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