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水镇河边,鲜花如繁星一般藏在草丛里,斑斓耀眼。
正是春天,阳光明媚,两只白色的水鸟嬉闹着、追逐着,扑腾进了灌木丛里。
惊醒了昏昏沉沉的我。
其实算不得惊醒罢?毕竟这三年来,我又何尝真正醒过。
如今也只剩口鼻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提醒着这副身躯,还在苟延残喘。
只是,不饮不食,不眠不起,一块破布丢在荒野里,又能活多久呢?
我只想安静地死去,无人察觉,无人在意,无人哀戚。
可悲的是,这死前的宁静也并不易得。
我们这一族向来耳聪目明,五感分外敏锐,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通常身不由己。
一个男子想逮住这两只水鸟,过来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我,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听到他转身离去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没奢望他能救我。
毕竟如今这副模样,人厌鬼憎,他没朝我吐一口唾沫,已经很难得了。
第二次,来了两个男人。
他们留下了一块烧饼,雪白酥香,冒着热气。
已经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善意了?我努力抬起眼,望了一望。
嫣红的一点颜色,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是一朵野花。
我想起了母亲。她爱赏花美,也爱闻花香,从我懂事起,房中便摆放着从不凋落的各色花朵。
我伸出右手,拼命向前够去。
虽然想去得悄无声息,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仍然贪恋着母亲的气息。
终于,我握住了那朵花。细细的茎贴在掌心,仿佛母亲的温情。
够了,我满意地吐出一口气,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那个男子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只是踩碎了烧饼,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他想救我了。
但真的不需要,我本就不配活着。
只是当时的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他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医术一流,细心周到。验伤,接骨,喂药,守夜……亲力亲为。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我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心。
他是回春堂的医师,身边人唤他六哥,或小六。
那天夜里,他伏在我床边守夜,睡得很沉。
烛台彻夜亮着,烛泪滴落,眼看便要灼伤他面庞。我伸出手去,用手背接住了烛泪。
我清楚地知道,我活不了多久。
陈年旧伤,五脏溃烂。想要我性命的那个人,用尽了他能想出来的所有刑罚手段,我这身子早已是药石罔效,回天乏力。
即便我现在回去,族中珍藏都未见得能救我性命,何况普通的人间药汤?
我只是想在离世前,少欠他一点。
烛泪不断滴在手背,有厚厚的纱布阻隔,我并未觉得如何疼痛。
愿他一夜好眠。
春去秋来,四季变换,转眼便是一年。
我终于痊愈了。
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他是如何治好我的。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说,我可以洗澡了。
浴桶中的水冒着热气,袅袅上升,迷了我的眼。
他上来就解衣带,我本能按住他的手,一阵惶恐。
昔日我也曾以俊雅风流出名,是大荒无数少女心目中的佳公子。可如今我身上千疮百孔,永远无法光洁如初,还有一条瘸了的腿。
我见不得人。
他察觉到我的抗拒,笑了,说,都是男人,我身上有什么地方是他没见过的?
他利索地脱下我的上衣,开始解腰带。
温热的吐息拂过胸膛,激起我心中一丝涟漪。
我素来有洁癖,昔日即便仆婢成群,也是容不得他们近身伺候的。
他对我精心照顾,一年来擦身换衣无数次,但真正如此贴身接触,这是第一回。
窗外柳绿花红,鸟语莺啼。
室内人影依依,岁月静好。
我不敢看他。
被欺辱、凌虐了三年,早已习惯了不抱期望。
没有了华贵的衣饰、俊美的容貌,谁会多看我一眼?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
他是个好大夫,照顾病患尽心尽力,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我这一无所有的人有多余的情绪。
突然,他动作慢了下来。
我觉得奇怪,低头看去,如遭雷击。
他脸红了。
一个手脚麻利但不修边幅的男人,脸竟然红到了耳根。
我紧紧盯着他,脑海中某个念头,悄然升起。
他不敢看我,将腰带胡乱往我手里一塞,连“你自己洗澡吧”都没说利索,就飞快地出了门。
我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剧烈震荡。
他害羞了。
他看到了我的身体,害羞了。
她是女子。
她脱了上衣,却不敢继续脱我的裤子。因为在她面前,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任人糟践、肮脏恶心的叫花子。
一个女子对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心动了。
我看着窗外的春光,久久不语。
仿佛有一株嫩芽,在我久已蒙尘的心房上,破土而出。
它叫希望。
这个春天,就当作新的开始吧,让它茁壮生长。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