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遇见千鹤是03年。
他记得清楚,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阴天,空气里气味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雨,夹裹着淡淡的腥味。作为对他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奖励,难得休假的妈妈在那个阴天的周末带他去了他期盼已久的游乐园。
那时的游乐园远不如现在惊险刺激,无非是旋转木马,铁皮火车,摩天轮。他仍玩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玩的正开心的时候,妈妈走过来告诉他,医院有点急事,妈妈去去就回,并让他在铁皮火车这里不要乱跑。他点头。
妈妈是个妇产科护士,一时事急也是有的,医院就在不远的一个路口外,看他正玩的起劲,妈妈没打断,想着很快就回来,游乐园人又多,应该没事,便匆匆跑开了。
他坐了三圈铁皮火车,妈妈还没回来。他从火车上跳下来,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些失神。他是个懂事而且早熟的孩子,爸爸在他两岁的时候车祸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日夜颠倒的工作,撑着这个家,他懂,他都明白,他从不因为没有陪伴哭闹。
豆大的雨滴“啪嗒”一声掉在他的鼻尖上,他伸手擦擦,看着雨越下越密,游玩的人纷纷离开。他蹲在铁皮火车旁的槐树底下,只期盼着妈妈快点出现。脚下干燥的地面已全部湿润,出现了小水洼。他盯着脚尖,抱紧了自己。
忽然一阵脚步声伴着水花溅起的声音接近了他,接着头顶的雨消失了。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甜美的陌生的面孔。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快餐店的职业装,头发挽成发髻。她向他伸出手,细细的手腕戴着一个银镯子,刻着花纹。他看到她的工作牌上写着,“夏千鹤”。当时千鹤牌电动车卖的很火热,妈妈也有一辆,他一眼便记住了这个特殊的名字。他递出了自己的手。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爸爸妈妈呢?”
“陈青木。”
那是千鹤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年他7岁,千鹤25岁。
他第二次遇见千鹤,是十年之后。那是他升高三的暑假,也是妈妈最忙的暑假,他借着复习之余,来医院给她送点吃的。妈妈已是护士长,大大小小操心的事让她恨不得分身。他没有打扰妈妈,放下饭盒便离开护士站在走廊闲逛。他喜欢在医院的走廊逛逛,尤其是妇产科,看到了很多人情冷暖。冷有重男轻女的婆婆和丈夫不顾妻女甩手就走,暖有携手夫妻同来产检满脸幸福。
“夏千鹤!”护士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身后传来一声应答。
熟悉的名字!他愣住了,鞋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让他抬不动脚,他回过头,看到那一张熟悉的甜美的面孔。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依旧是挽着的发髻,手上仍旧戴着银镯子。她从他身边经过,垂着眼睛,嘴巴紧紧地抿着。她的容貌和十年之前没有区别,但是她的眉眼是淡淡的,不是弯弯的了。
他想伸出手拽住她,问她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个大雨天,她冲一个失魂落魄的小男孩伸出了手。他的手抬了一半又垂了下去。他没有勇气。没有人知道,她温暖的微笑和手心对当年的他有多么重要,对一个整日独自在家摆弄冰冷的积木的他有多么重要。他经常梦见她,在铁皮火车旁的榕树下。他是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总是有着敏感而深刻的记忆。随着他的长大,他越来越想再见到那个女子。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似乎是不合规矩的,但他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只是感激她而已。可是今天真见到了,想说的却不是道谢的话,他只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他。
他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了一会,他想等她出来。她来妇产科做什么?产检吗?可是她不像怀孕的样子啊。也对,十年了,她应该三十多岁了吧,她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他脑子有点乱。他没有勇气,就算等到了,他也不敢开口。他站起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走了。
晚餐的时候,妈妈告诉他,今天遇到了一个女人,三十多岁就已经来流产过三次了。妈妈让他一定好好对待女孩,不要伤害她们,要保护她们。他听着,心里一紧。妈妈叹口气,说,那女人命不好,嫁了个老公一点都不靠谱,居无定所的,怎么肯让她要孩子,她也傻,还死心塌地的跟着。
他默默地听着,手里的筷子搅乱了碗里的面条。
第二天他跟着妈妈到了医院,趁没人注意找到了千鹤的就诊记录。妈妈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有点痛。他不敢多看,背了她的手机号码匆匆离开护士站。
他跑到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又慌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像说什么都会很突兀。可是他真的想见到她,想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像一种病态的渴望。他咬了咬牙,推门进去,拨下了心里默背了几百遍的手机号码。
几声嘟声,她接了电话。
“喂。”
他的手颤抖起来,“喂。”
“呃……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虚弱。
“你……你有空吗,我想见你。”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这么说也太唐突了,不知道有没有冒犯到她,如果她挂了电话该怎么办。
“我好像不认识你呢,你是打错电话了吗?”
“你是不是夏千鹤?我是……我们见过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他紧紧握着听筒的手更加颤抖了。他接着说,“十年之前,你帮过我一个大忙,我一直记得并且很感激,我想见见你……跟你……道个谢。”
“其实你不必这么客气的,我都不记得了。”她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向你道谢一直是我的愿望……”他的声音也带上了颤抖。
“可是我正在医院,不方便见你。”
“我去探望你可以吗?”
又是一阵沉默。他咬紧了嘴唇,静静地听着。
“好吧。”
他屏住了呼吸。
他第三次见到千鹤,是在她的病房。她正歪着头看一本杂志,头发散在肩头,阳光透过白色窗帘落在她的脸上,柔和美好。病房是六人间,他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他站在病房外,就这样看着。仿佛千鹤还是个20岁的少女,又仿佛他是个30岁的男人。
他握了握手里的青色苹果,走了进去。
他把苹果放在千鹤床边的柜子上,千鹤听到声响,抬起头。
“你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吗?”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
“是的。”他的手指搅在一起,又松开。
“我好像……记不得你了。”
“十年之前,一个大雨天,在游乐园里……”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像她这样善良的人,肯定帮助过很多人吧。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男孩,你叫……”
“陈青木。”
“我记得你,很坚强的小男孩。”千鹤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样子。
他心里似有锣鼓,欢欣无比。他颤抖着说,“谢谢你。你不知道你的帮助有多大。”
千鹤示意他坐下,他没看到凳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床边。他和千鹤聊起自己的童年,聊起自己的孤单,就像是与一个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他从没想过会和她聊的这么合拍。
面对她温柔的眼睛,他就想说出自己的所有。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外边阳光俊朗,成绩也很出色,上学这些年,总有几个女孩子追求过他,有青春靓丽的,有文静害羞的,有飞扬跋扈的,可是他都没有一丝感觉。当面对千鹤,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却有种情窦初开的感觉。
他留意到她镯子上刻的花纹是雏菊,便日日清早采了雏菊来看望她。
千鹤住了五天,第五天他来的时候,千鹤正在收拾行李。
“你要出院了?”
千鹤回头看着他,“青木,我和我丈夫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青木,”她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你妈妈的辛苦。”
他把手里的雏菊递过去,轻轻地说,“千鹤。”
她屏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他的脸。他别过脸,把雏菊塞进她怀里。
“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不敢确定。
“嗯。”他短短的坚定的应了一声。
“这不可以。”千鹤把雏菊塞回他怀里,转身回到病房。
“你去哪?你还回来吗?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追到病房,拽住了她的手腕。
千鹤别过头,脸上蒙着忧伤。她抽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字,塞进了他手里,拎起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没有追,看着空空的病床。他没有勇气追,甚至没有勇气打开那张纸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在犯错,他没有资格去介入千鹤的生活,他叹了口气,打开了纸条。
“莫问前尘路,淮水南北分。”
他捏着纸条的指尖已泛白。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不合常理。他喜欢上一个已婚的女子,一个年长他20岁的女子。在和千鹤相处的这五天里,他知道了千鹤的情况。千鹤有一个歌手丈夫,没有名气,只靠流浪和酒吧卖唱,千鹤很爱他,也很支持他的梦想。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不幸,也没有抱怨的话,谈起自己丈夫的时候,眼睛里也亮闪闪。
他明白他们本就是青山和白雪,出现在交错的季节。
他把纸条收进兜里,离开了病房。
妈妈看出了他最近这几天的反常,也听到轮班的小护士说起他常去一个女病人的床前聊天。妈妈端着排骨,看着闷头吃米饭的他,欲言又止。
“青木,”妈妈给他夹了一块排骨,“吃点排骨吧。”
他应了一声,“嗯,妈,我……高三我住校吧。”
妈妈知道他,总有自己的想法,从小就很有主见,也很独立。
“在家里妈妈还给你做饭,不好吗?”
“我想静下心来拼一年。”他把啃完的排骨放在碗边,抬起头来看着妈妈。
“好吧。”
他想,千鹤定是去了北方。虽然只是一句诗词,但他开始向往北方,向往淮水以北的那一片土地。他想去北京,北京那么大那么好,千鹤总会去北京的。
他没想到,千鹤没去北方,千鹤去了更南的大理,抱着一个骨灰盒。千鹤的丈夫去世了,在一次酒吧场地的纠纷里。她丈夫向往大理,她把丈夫的骨灰撒进了洱海里。从此她背上丈夫的吉他,在大理游荡。
他如愿以偿的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临别那天,妈妈泪流满面。
他忽然恨自己年少轻狂,妈妈辛苦工作为的全是他,他却一朝离开,踏往千里之外。
他在北京的四年,从未遇见过千鹤,他踏遍北京的地铁,也流连于各个酒吧,始终没有遇见他想看到的身影。他毕业后放弃了读研,带着行李和毕业证书坐火车回到了家乡。那个南方的温和的小城镇。
妈妈做了满桌好菜,眼角的皱纹又密了许多。
吃完饭,他揣着一包没剩几根的黄鹤楼,想去那个游乐园看看。游乐园早拆掉了,新的广场和小公园已经建成了。他仍记得铁皮小火车的位置,就在那棵老榕树下。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千鹤。
他点了两份饮料,坐在千鹤对面。
“四年了。”他打破沉默,千鹤似乎是衰老了,她已经40岁了,手指不在纤纤如玉,她的手粗糙,长着细细的纹。她的银镯子已不在。她穿着以前爱穿的白色的棉布衣裳,和洗的发旧的牛仔裤,头发剪到肩膀。
“你的镯子呢?”
“我丈夫去世那年丢掉了。”
“你丈夫……去世了?”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也情不自禁的往前探了探。
“嗯……也有四年了。”千鹤别过脸看向窗外,窗外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那是……”
“就是那年,我们本打算去北京闯荡,谁知道他出了意外……”千鹤有些哽咽,他连忙递上纸巾。千鹤接过来,握在手心里,“他不该和那些有钱人争的。”
“那你……”
“我火化了他,去了大理,他最向往的洱海,”千鹤没有哭,只是哽咽着红了眼眶,“然后我就留在了大理。”
“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亲……去世了。”千鹤哭起来,趴在桌子上,肩膀轻轻耸动着。
“千鹤,你别……”
“你别这样叫我,”千鹤闷声说着,“我们差着辈分。”
“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不该。”
“我知道,可是爱又不看年龄,我只是爱你,而你恰好比我大而已!”他变得急切。
“那你也不该,”千鹤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的。”他低下头,拳头却暗自握紧。
“你还这么年轻,我已经是个40岁并且结婚的女人。”千鹤看着他,目不转睛。
“我不在乎!”他“腾”地站起来,眼眶红了一圈。
“对不起。”千鹤起身要离开。他也离开座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千鹤,千鹤,”他轻声唤着。千鹤不回头,在前面快步走。他加紧了脚步跟着。
千鹤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泪如雨下。
千鹤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她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笑容。
“我是个失败的人,我没能留住我的孩子,我曾经有过三个孩子,我不能给他们安定的未来……他们还没见过这个人世就离开了…我曾整夜睡不着,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无尽的黑暗,我看不到阳光……谢谢你,青木,你给过我阳光,但我们不一样,你有无限的未来和希望,而我只能凋落了。祝你未来一片坦荡。”
她在17年的除夕,留下了这封遗书,在家中自杀。
她与抑郁症斗争了四年之久,最终还是没能斗过心里的黑暗。
他给去世的她写了一封信,
“千鹤,谢谢你,我决定继续读研了。我会好好照顾我的妈妈,也会努力生活……我仍不会忘记,是15年前你冲我伸出了温暖的手,才让我孤独的世界有所希冀。如果我能早生15年,我必定不会让你颠沛流离。我……祝你那边一切安好。已知前尘路,阴阳两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