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盯着那双手看。
当她握住菜刀时,大拇指和食指恰似一对爱斗气的兄弟被锃亮的刀面隔开,你来我往推推嚷嚷分不出胜负,心疲力竭后紧紧扣及唯一的倚仗物,另外三指在围观硝烟过后蜷缩一旁,就着刀柄舒气,让自己恢复闲适自在,手腕这个主心骨慈祥而无奈看着这些调皮的孩子闹腾撒欢,一旦一盘盘蔬菜被摆上案板,掌控大局的手腕一声令下,它们即可立正进入备战状态,各司其责,协力共事,跟随者手腕的动作跳起舞蹈,起起落落,寸寸丝。
当她打开门时,就像一个礼仪良好的淑女,手指合拢弯曲轻轻握住门手柄,姿态放松,透着股儿惬意和慵懒,好似这动作已经做过千百万次,烂熟于心。这美丽温婉的女子,在手臂的牵引下一个回旋,那门就敞开了。这时,她便会默默松开拉手,无比轻盈又一场回旋舞,接过了对面人肩上的斜跨包,这动作也十分娴熟,甚至带着些愉悦,即便那重量有时会让它猛然下坠。
当她触摸我的额头时,紧密靠拢的手指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屏障,一如她抿住的嘴角,这时每一根手指都安静悄然,团结一致地将温度传递,滚烫的额头和冰凉的手指触碰,乱成浆糊的脑子一激灵就清明了很多。她停留的时间有点长,缓慢地移动,就像勘测仪起在仔细发掘宝藏,当她离开时又觉得那时间太短了些,仅仅是给予了片刻的舒适,叫人生出些羞于开口的不舍。
当她生涩握笔写字时,当她拿起遥控器调台时,当她给一盆盆花花草草修枝时……我总会想,这双手就像哆啦A梦一样,能够施展魔法,满足我所有的愿望吧。
这手并不美丽,从手腕到指尖,走过太多沧桑岁月,关节磨损的痕迹先恐后诉说经历的坎坷。肌肤的纹理清晰可见不规则的菱形,即便这几天每逢数九寒天都会抹上蛇油膏,也没法消弭新陈代谢日渐退化留下的印记。
这是妈妈的手。
还记得小时候,每当她牵着我走在街头,我总会悄悄闭上眼睛,然后任性地说:“妈妈,你领着我,我不看路啦。可别让我摔跤啊”。她总会伸出温暖而宽阔的手,紧紧握住我的小手,走得认真。在记忆中我不曾跌倒过。
在高中新生报到那一年,依然故我地握着她的手坐着车,她在身旁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入睡,所有的纷纷扰扰和可能发生的盗窃、碰撞都似天外云彩。后来,她叹气说,“鸟儿都要长大,总要面对外面的风雨,学会保护自己。你也该学学了。”于是,她松开了手。
第二年,我独自一人带着两千元学费和行囊乘车到外地念书,那时候心里的忐忑和怨怼,如阴影一样跟着我离家,出门。在车站候车,雨声如擂鼓一下下敲打,心房似被陌生的手揪住,我坐立不安,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到那双温暖干燥的手。直到入校,一路也无风雨,平安顺遂。
偶有提及往事,她用温暖干燥的手无奈地摸摸我的头,一下又一下,说:“那时候,我和你爸整天都在等你的电话,生怕你路上出了事儿,幸好,幸好。”当时,那双手已经有些粗糙,我能看到手背上有深灰珍珠散布,是菜油迸溅留下的。
像许多人一样,儿时盼长大,长大想远行,何尝思量父母心?高中住校,大学在远方,从依依不舍离家难到出笼鸟儿爱高飞,不过三两年的间隔。高考填报志愿,我一门心思全选外地,明明瞥见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不停摩挲,抬起又放下。
离家方知父母恩。在外念书的日子,不轻松也不压抑,只是在佳节又至时,受了委屈时,犯了错误时,考出好成绩时备感孤独,最亲昵的抚慰在远方,一通通电话也只是饮鸩止渴,想要回去,又觉得路费太贵,每一分一块都是那双手用汗水换来的,而且,当初是我自己要飞的啊。
临近毕业,同寝室的姑娘因情事受了委屈,一句“我不是你爸,也不是你妈,凭什么对你掏心掏肺?”劈头盖脸。当时大家都义愤填膺,这话说得太刺人,年轻女孩哪禁得住这样的言辞?我甚至觉得那人没有风度修养。随着步入社会,跌跌撞撞中,咬破唇舌也得活血吞,心里再多不忿还要面带微笑,期望他人的能为你换位思考的想法日渐湮灭。我才意识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世上也唯有他们肯为你掏心掏肺、还无怨无悔了。
某次与友闲话,他谈到过往经历,我忍不住感慨其中艰辛,也觉奋斗如斯着实不易。复又说道,我真是个吃不了苦的人。
诚然,从小家境平平,虽然时常为钱财苦,过不得大富大贵的日子,但回顾成长岁月,摔倒了有人扶,痛哭流涕有人安慰,天象变化有人嘘寒问暖,罹患疾病有人彻夜守候,逢年过节有人置办新衣,犯了错误有人痛心责罚,得了夸奖有人喜笑颜开……无论走出多远,前方多少磨难苦痛,我知道只要转身就看到有人在等候,有双手会第一时间擦干我的泪水。
这时光如缓缓流淌的河水,折射不出七彩虹霞,但是从无枯竭断流之虞。因为,总有一双手在默默地疏通、导流、注入爱的泉水。
而今,我愈发明白其中不易,就燃起了要好好呵护那双手的冲动。
惟愿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多一些陪伴,少一些任性;多一点温柔以待,少一点呵责冷淡;多一些养尊处优,少一些操劳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