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多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轮到我值班,我带了一本书,心情愉快地赶往上班的地方。
我上班的地方是作为某招待所的一部分的一个花园,蓊然而绿油油的植物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亮晶晶的露珠。花园的拱门正在维修过程中,入口处推着一些钢筋之类的建材。
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极了。不过,鸟儿的鸣叫声不时划破这如永恒般的寂静、给这座仿佛孤悬于人世之外的园子带来许多的生趣。我父亲过去是这园子里的园丁,所以,我从小跟着我爸在这园子里玩,我父亲去世后,我也就顶班做了园丁。我记得我父亲还在这里上班的时候,园子里养了一只很大很大的退役的名叫“松井”的警犬,园子里没有别的小孩,“松井”就成了我的玩伴。我记得我常常被“松井”扑倒在栽满石竹花的地里,而栽满石竹花的地里长着一棵苹果树,躺在石竹花地里,低垂而饱满、散发着迷人的芬芳的苹果就在我的头上晃荡着。我记得每当苹果收获的季节,花园里的一幢俄式的平房的一间屋子里就堆满了谷草和一筐一筐的苹果。躺在谷草上,啃着苹果,望着窗外的疾风暴雨,幸福的感觉,就像被摇晃的啤酒瓶口喷涌出来的白泡。花园的不远处有着一个医务室。有一年,我记得医务室里挂着一幅挂历画,画上是一个身着红衣的舞剑的女子,挂历上印着1978年的字样。阳光从医务室的窗外透进来,世界是多麽的新亮啊,我出神地看着那挂历许久,仿佛时间会永远停留在1978年一般。可时间一点也不会因为我的出神而停下它的脚步,一转眼,已经是80年代末了。
80年代末,我全然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由于自然顶班而成为花园的园丁,所以并无生计之忧。对佛教的虔信没能缓解我多少失去父亲的悲哀,我于是求助于哲学。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上班的时候总带着一本名为《黑格尔迷宫的路标》的书。
我依旧带着这本书来到花园值班的这一天,是一个周末。或许是由于心情愉快一点的缘故,我快步冲进花园的时候不小心脚踢在了钢筋的尖儿上,顿时,我的脚趾开始滴血。
我忍着痛,挪到空空的玻璃温室里,那里有一把藤椅。我坐了下来,极力想忘掉我受伤这件事。我从裤兜里掏出那本《黑格尔迷宫的路标》,阅读起来。
时值暮春,天朗气清。温室里的温度较之平时高了许多。玻璃天窗的顶部紧贴着湛蓝的天幕,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犹如七彩的瀑布,射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忽然,我感到我的意识正在迅速溶解,眼前的书本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无比明亮的温室一霎时暗淡了下来,仿佛如戏剧舞台被拉上了幕布一般,他听见一种无声的轰鸣从存在的背景中朝我袭来,仿佛如洪水一般即将把我溺毙。我似乎感觉到,死神就在我的对面,正露出嘲讽的牙齿。恐惧,从我的每一个细胞里像藤蔓一般爬了出来,直到充满我每一条神经的末梢。我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可我一动也动不了,就像被捆住一般。我感到我正在从这个如天堂般明亮的温室里直接掉进了混沌的地狱。
我不甘就这样死去,我拼命睁大双眼,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乃是一重厚厚的黑暗之幕。我拼命地让自己的意识清晰起来,就像溺水者拼命试图将头探出水面一般。然而我的努力却是那样地徒劳、那样地力不从心。混沌正张着血盆大口,要把我一口吞吃进它那无边无际的肚腹之中。“我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沉沦到死亡的泥潭里、再也爬不出来了吗?不能,我必须斗争!”我一边这样告诫着自己,一边为争取意识之主导权而战斗着,犹如《圣经》里那个在黑夜里与神摔跤的以色列。
终于,我眼前渐渐亮了起来,我感到自己能动一动了。我意识也如同给镜头调焦一般开始聚焦。死亡,正像潮水般退去。我发现我手中的那本《黑格尔迷宫的路标》早已滑落到地上。最后,我终于能站起来了。我一站起来,就一瘸一拐地直奔附近的医务室。
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医生开始给我包扎伤口,我发现她对我因一点小伤而引发如此剧烈的痛苦而表现出不屑的神情。我抬头看那多年前挂着红衣舞剑女子挂历的墙壁,那里早已空空如也。我又陷入到一种失神的状态中,但我知道,1978年已经过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