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把“诗化哲学”作为其文学创作理念,追求哲学思想的艺术化,他深受老师和亲戚柏格森哲学思想的影响,反对智力,推崇艺术直觉和记忆时间的相对性,《追忆似水年华》以文学形式对内心时间再现,以“寻找失去的时间”作为全部作品的主题。这种内心时间有别于通常意义上的时间,而是通过时间和记忆相连和意识共存,就可以被追问。艺术如果要到达到真实,必须进入真实的内心世界,在追问种种记忆时,也就追问了流逝的时间,并打上主观感觉的烙印。这种“主观真实”思想来源于柏格森的哲学思想。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推崇非理性主义的生命哲学,他的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是“延绵”,这个延绵等同于自我、自我意识状态。这种自我是“通过深刻的内省”达到的,是完全自由的,排斥必然性和规律性。认为自我、心理体验、延绵是不可捉摸的、神秘莫测的东西,是纯粹的质,没有量的特征。他认为物质和精神的交叉点是记忆,而通过“心象”将物质和精神统一起来,世界就是心象的总和,外在构成物质,内在构成精神。外在心像由主体创造,而外在心象与内在心象的区别只在于此时此刻它们未被主体所注意,即被知觉。而客体与主体的区别,只是主体内部的区别,即未知觉到和知觉到的区别。未被知觉的心象同被知觉的心象作为一种心理的东西,实际上是同一的。他说“未被知觉的物质对象,即未被想象的形象,除了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的状态而外,还会是什么呢?”认为过去事物残留的记忆与现在的事物相互渗透在一起,过去和现在并非相互外在的,而是在意识的整体中融合起来。过去是现在的正在行动者,即“过去就是其行动在过去者”。可理解为,过去只是观念,现在是观念运动性的,行动不在过去,不在未来而在现在者。
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生命冲动”,表现为一种主观的非理性的心理体验,是创造世界万物的宇宙意志,生命冲动分为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为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即生命冲动的向上喷发,它产生一切生命形式;另一种是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的逆转,即向下坠落,它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事物。这两种倾向根本对立、互相拟制。认为生命是能动的,而理智是从绝对僵固的、静止的观点来认识事物的。柏格森的另一个哲学思想是“直觉主义”,他的定义为:“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理智的交融指的是一种超出感性、理性之外的内心体验,也就是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在一起。柏格森要使理智“向内转向自身,唤醒至今还在它内部酣睡着的直觉的潜力”。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具体表达了心理上“延绵”的哲学观点,即真正的实在既非物质,也非理念或意志,而是存在于时间中不断变化运动着的“意识流”,也就是“延绵”。不经意间的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等瞬间感受诱发出无意识的回忆,回到过去真实的境界,重新获得失去的时间。
在《山楂花》中,记述“我”在去梅泽格利兹那边散步沿途所见的内心感受。斯万小姐的外出,使“我”失去了一睹她出现在花径倩影的良机,“小路上到处都充满着山楂花嗡嗡作响的香味”,山楂花的香味、花色、姿态感染了“我”,但山楂花的香味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消失又重新得到,山楂花源源不断的芳香,反而不能使“我”有更深的领略,“正如反复演奏一百遍的曲调,硬是不让你深入曲中的奥秘之处”。“我”索性暂时不看山楂花,片刻后,像观赏艺术杰作般凝视欣赏,“但花儿在我心中所唤起的情感却依然是暧昧不明、模模糊糊的,…….无法来与花朵交融。”普鲁斯特受柏格森直觉主义哲学观念的影响,对智力(理性)
在艺术中的作用予以排斥,“我愈来愈不重视智力,愈来愈明白作家摆脱智力才能抓住过去的印象的某些东西”。作者试图用理性去感受山楂花(物质客体)在自我的内心真实,但无法深入融合,“因为一切客体对我们来说都是感觉,我们完全可能永远碰不上。”作者用了大量的文字描写了山楂花的美妙、芳香已使读者获得了历历在目的美感,但作者显然对这种表面的描写感到不足,未能捕捉到主观对山楂花的真实内心体验。此时,“外祖父却给了我这样一种愉快”,指给“我”一株有刺的山楂,其感受像是看到了不同于我所熟悉的一副画作、一首乐曲,这不经意的指点、一句话、一株带刺的山楂,将“我”的内心情感在无意识间被激发出来,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在一起,唤醒了“我”已逝去的时间记忆,带动了“我”源源不断的意识流程,山楂花穿上了节日盛装,广场食品店粉红色的饼干、粉红果汁的干酪,这是山楂花选中食品的颜色,是盛大节日的艳丽色彩,“山楂花的枝稍缀满无数淡红的小花蕾”,呈现出玫瑰红色,祭台上供上盆栽的玫瑰如同穿着艳丽的盛装。作者在无意识中追忆出过去盛大节日的欢乐场景,各种意境叠加呈现、层出不穷,意象转换美不胜收,充分表现出作者捕捉稍纵即逝意念的能力,将无意识回忆,触动心灵的生活场景片段展开渲染,大量的内心独白、情感宣泄,已大大超出和扩大了那株带刺山楂花本身的含义,赋予了内在哲理美和幽远的意境。
在《乐句的魅力》和《再聆万特伊的奏鸣曲》中作者把对一段乐句的感悟写的情真意切,将主人公的内心瞬间萌动的感受描摹的淋漓尽致,作者并未对乐句进行理性的分析,而是着力抒发主人公斯万主观情绪与音乐相融合在内心深处的联想和回忆。当万斯第一次听到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协奏的乐曲时,突然对小提琴奏出的一段乐句,瞬间“打开了他的心扉,有如玫瑰的芳香在晚间的湿润的空气中飘荡”,但乐句瞬间消失,期待的乐句再次出现,以徐缓的节奏引导着万斯“走向崇高的、难以理解而清晰可感的幸福”,对这一乐句的热爱,斯万感到自己恢复了青春,同时重新产生了欲望和力量,甚至“要为新的现实奉献自己的生命”。当斯万再次聆听万特伊的奏鸣曲,却与初次听到的感受截然不同,当熟悉的音乐响起触动了他隐匿的伤痛——过去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痛苦经历。“突然间,奥黛特仿佛进入了大厅”,“往事的回忆一下子全部在他心中苏醒了”,过去残留的却无任何内容的往事片段,随着乐曲昔日的一切细节重新浮现在眼前,热烈狂热的追逐、肉欲的满足,迷恋过后的厌倦、疏远、嫉妒、烦恼、痛苦,心灵深处所造成的伤痛,拌随小提琴的演奏“像个物外的纯洁的生灵在空中游荡,传递着隐秘的启示。”小乐句的出场,在他心里发生了变化,反倒爽快了许多,宛如女神与他交谈,“小乐句告诉斯万,他的痛苦是虚妄的,他听到这句箴言感到温暖,而在片刻之前他还觉得此话难以容忍”,小乐句的魅力在于抓住了精髓,发现和解脱他内心的伤感,斯万“能够认出这种魅力的价值和领略其神奇的妙趣”,美妙的乐句使他明白昔日的感情永远不会恢复,对自己心灵深处那虚幻的幸福希望也不会实现了,如同乐句“这奇妙的幻景又是如此脆弱,随时化为泡影”。
小乐句的魅力激发出斯万内心情绪起伏变化、一波三折,在普鲁斯特看来,时间是依靠感情直观的主观条件而存在,一旦离开主体,便不成为时间。而记忆中储存着每时每刻的感觉,当一种感觉触动了回忆的开关,过去的同一感觉中的时间就会被牵引出来。而这种被触动的感觉是无意识、不知不觉的偶发意念,过去的生活片段随着意识流动起来,重新找回失去的时间。昔日斯万与奥黛特爱情经历的细节得以再现,在音乐流动中他对这场爱情有了切肤的感受,在自我肯定、迷茫、否定等多层次复杂的情感自由联想中,悟出昔日的爱情不过是自我虚妄的幻影,作者不惜笔墨的铺张渲染,人物深层次的感情在主观意识的流动中多侧面、跳跃式的、立体的展现给读者。作者从不直接描写一件客观事物,总是通过另一件事物反映来突出这一事物,通过自我感觉表现客观世界。把今昔两个时间概念融合起来,以特殊的回忆方式形成真实的生活,普鲁斯特认为时间就是生命的“延绵”,延绵与记忆构成生命,而今昔记忆的融合是形成生命延绵的方式,过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某些永恒的东西,只有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开创了20世纪法国文学的新纪元,对以后的欧洲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法国当代作家、评论家安德烈.莫洛亚所说:“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