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他是在学校的一次演出活动,当时是学校的文化节,艺术团各个乐团都有自己的演出时间和舞台。他是摇滚乐团的吉他手,偶像是科特·柯本,表演的最后一首歌就是翻唱Nirvana的经典《Smells Like Teen Spirit》。他看过现场视频无数次,所以在结尾的时候也找到了柯本的感觉,吼着“A denial 拒绝一切”,举起吉他猛砸起来,噼里啪啦的,连动作都照着视频练过好多遍。
摔吉他早已成为摇滚演出仪式的一个重要环节,吉他之神吉米·亨德里克斯不光砸吉他,甚至在台上当众烧毁,缪斯乐队还创下了单次巡回演出中砸毁 140 把吉他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真可谓不摔不是摇滚人。然而在安详的校园里出现这么一幕,对于台下对摇滚不甚了解的大部分同学而言,就像是小鸡看到闪电劈中对面的鸭子一样,有女生还尖叫了起来。而我靠得比较近,想去捡掉到台下的吉他碎片,却不小心被划伤,出了些血。混乱中让人误以为是被他的暴力行为所伤,我解释也没用,他就被记了大过,从乐团中除名,之后就没听过他玩音乐了。
后来我毕业工作后,在周末的一次活动中再次碰到了他。那是一次无意义大赛,比赛捏泡泡、舔星球杯什么的,其中一个项目是空气吉他,就是假装手里有吉他在那表演,听说还有世界大赛,评委从选手所选曲目、舞台表演、技术性和艺术感染力等4个方面打分。所以现场怎么尬怎么来,个个都是戏精。没想到他也参加了,选的居然还是Nirvana的那首歌,现场的气氛躁得不行,他左手摆好和弦的姿势,右手在那肆意挥舞着,动感十足,像极了那次的演出,好像他手里真弹着吉他一样。不过这次他没模仿摔吉他的动作,很正常地就结束了。而另外一个人演嗨了就砸起空气吉他,不是一般的尬,像是锄禾日当午似的,就夺得了冠军。
等比赛结束后,我去找他,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不是之前被我摔吉他弄伤的那个女生吗?”
“记性这么好呀!”
“实在有点愧疚哈。”
“空气吉他不很安全嘛?怎么这次没砸吉他呢?”
“不想也不敢。”他有点羞涩地说道。
“你刚才演得还挺逼真的嘛。”
“哈哈,还是弹错了几个和弦,有点手生了。”
“这么讲究?”我有点好奇。
“其实我手中有一把别人看不到摸不着的吉他,只有我的手能摸到,所以弹得还比较顺手。”他一边说还一边在空中抚摸了起来。
“什么鬼哈哈!”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他说起那次砸琴后被赶出乐团,还被周围人嫌弃,还有人谣传他有暴力倾向,躁郁症什么的,朋友们也生疏了起来。他买了新吉他后手也不想碰,弹一会就会反感,好像手中还残留着当时砸琴的愧疚感。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他对音乐也失去了热情,就把注意力转到学习和找工作上。
有一次他忙得很累,靠在墙上休息时,有种弹吉他的渴望涌了上来,双手在空中做出动作时,却感受到那把被他砸的吉他好像还挂在胸前。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那些琴弦的触感是如此熟悉,发出的声音跟之前是一样的,就连面板上刻的一个竖痕也还在那。他原本立下目标,组乐队、舞台演出、出专辑,每完成一个就要刻一次,组成“N”向Nirvana致敬。可他当时摔的时候忘了这个,在舞台上正式演出过一次就以碎片谢幕。
他不知道手里的这把看不见的吉他算什么,自顾自地弹起来,声音却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吉他声再躁外面也岁月静好。这一下把他压抑已久的憋屈和不安都释放了出来,硬是把那些民谣的歌都弹成了金属硬核,在脑海中狂轰乱炸。再也不会有人在自己练琴的时候说吵了。而被人看到后虽然有点中二和尴尬,便说是在玩空气吉他,因为玩得很逼真,就被朋友拉来参加这个比赛,别人都是在那瞎玩,只有他是完全跟着音乐正确演奏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以为他有某种音乐天赋,能在大脑里具象化一把吉他去演奏并想象出弹奏的声音,他弹的那些都是他很熟悉的歌,而且那次的打击对他影响很大,幻想出这样一个吉他也许能缓解生活工作的压力。至少现在他看起来比较有活力,不像之前在学校路上偶然瞥见的那副疲惫木讷的样子。
跟他聊着聊着也发现,喜欢的音乐风格还蛮一致的,那次演出的歌都是我很喜欢的,其实也是被他帅气的样子迷住了才越凑越近,甚至想着去捡起吉他碎片还给他。之后我跟他经常一起吃饭看电影,去livehouse看乐队演出,久了之后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但他还是不时会一个人在那玩他那把看不见的吉他,完全享受其中,我在一旁看得不是滋味。为了能融入进他那个世界,我就买了一把吉他让他教我,跟着他一起玩。他弹什么我也跟着弹什么,这样他在脑海里弹奏的音乐,就能通过我的手释放出来。虽然我实在太菜,他免不了有时会皱着眉毛说着鼓励的话,我还是能感觉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尤其是需要大横按的时候,玩过吉他的人都应该有感受。我的手本来就胖,手磨出厚茧还巨疼,容易按不好走音。而他手上之前弹吉他留下的茧都差不多磨没了,空气吉他按久了他居然说也能感受到一点疼痛,肯定是在气我的,明明手比我还嫩,还要修长好看。
我问他,那个吉他挂在胸前不会影响到生活吗?他说只有他想弹的时候才会在那,而且只有他的手能碰到,跟现实中的物品都不会有交集,就好像鬼魂一样。
一个电吉他的灵魂挂在我男友胸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诡异,难道是那把电吉他被砸破后冤魂不散,还想留在他身边?
听他说,那是他的第一把电吉他,是他在高中拼命学习的目标,爸妈答应成绩好就可以随便买什么。不过得到吉他后,成绩就下滑了,他还死护着吉他不让爸妈拿走。他那时有轻微的自闭症,他看到玩摇滚玩吉他的人都很酷很受欢迎,还能用来追女孩,便以为有了吉他后就可以不再孤独。只要他背着吉他,在哪都有人说让他表演一下,但他的是电吉他,需要插电才能出声,让原本期待的声音变成了嘲笑。当然民谣吉他肯定更受欢迎,但他就是不爱碰,没有电吉他给他的那种刺激感,好像随时都能背叛世界的刺激感。
在乐队排练中,他能感觉到乐队成员之间在音乐上的默契,但音乐一停下来他就会有点不适应,只会在一旁听着其他人的聊天,见机傻笑,插不上多少话,更不想成为焦点。但他却很少一个人吃饭,因为在高中一个人吃过很长一段时间,到了大学就再也不想一个人吃饭了,每次都会约人一块吃,即使叫外卖也得一起,或者带到有朋友的地方才吃。
而工作后,他又变了,不再需要有人陪着吃饭,似乎习惯独处在毕业工作后是很容易实现的。同样的,他也习惯了吉他solo,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奏,完全享受其中,只有他能听到的吉他声。
只有在弹吉他的过程中,他才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孤独的。
他说有些和弦能引起一些东西的共鸣,比如有个和弦能引起旁边那棵树上的一片半黄的叶子,他的手每弹一下,叶子就会轻微地晃一下。看他兴奋的样子,我不知道该相信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有一次他扫弦的节奏比较快,从他的表情也能感觉到正处在歌曲情绪最激烈的时候。这时有人砰砰敲门,是隔壁的一个大妈,嚷嚷着太吵了不要玩电吉他,还说她小外甥也喜欢玩电吉他,那声音实在受不了。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大妈能听到呢?
结果那天晚上大妈就因为脑中风发作死去,当时就她一个人在家。这让我心里发凉,如果真像男友说的那样,他的胸前挂着死去吉他的灵魂,那也许能让一些濒死之人听到,毕竟不是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的声音。鬼魂阴界什么的我看过不少,但都是当故事看的,大部分灵异事件也可以用科学解释,在我身边发生这么诡异的事还是第一次。我不由得开始有点相信男友说的了。
而情况变得越来越诡异,在他弹着琴路过一块施工工地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打鼓的声音,但附近没人,工人们都下班了,工地则坑坑洼洼,乱糟糟地堆砌着刚拆毁的水泥砖块。更诡异的是,他不弹的时候就听不见鼓声,一弹就能听见,他试着弹了一会,发现鼓声竟然跟着合了起来。而我什么也听不到,就看着他在那边一愣一愣地又兴奋地弹起来。之后我才得知,原来那个地方有个小房子,前不久发生了火灾,里面一个小孩当时被家长临时关在房间里练鼓。等消防员破门而入时,小男孩已经因为烟雾窒息死去了,架子鼓也烧毁了,房屋后来就被拆了。
我心里有点发慌,不敢再抱他,不敢趴他身上,害怕占据那把看不见的吉他的空间,会给我带来厄运。但在男友眼里,这吉他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可以一直陪伴着自己又不会带来什么影响,他随时都可以弹,随时都可以躁,跟吉他比砸之前还要亲密。而我连我的竞争对手都看不见摸不着,还能怎么办。虽然看上去有点迷信,我还是拉着男友去请教了在本地寺庙修炼的一个法僧,男友虽然不愿意,还说法僧都是神棍,但还是拗不过我。
我一见面就跟法僧说起他最近遭遇的灵异事件,法僧故作镇静,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用吸管从中吸了一些液体滴到眼睛里,接着直勾勾地盯着男友的胸前看。
“此乃不祥之物,会带来厄运,听到声音的人都会遭遇磨难,须尽快除之。”他严肃地说道。
“大师,怎么除掉呢?”我焦急地问。
“等下,你先说说我的吉他是什么颜色的?”男友强硬地跟法僧对峙。
“看得不是很清楚,应该是桃木色的。”
“那上面有几根弦?”
“我数下……四根?”
“你错了!贝斯才四根!你根本就看不到在那胡说八道,应该让你先猜下看到什么的,都怪她一上来就都说了。”男友理直气壮地压制住法僧。
我懵了,难道法僧真是神棍?
“我明明看到前几天有对小情侣在那边的小树林弹来着,大概就这么大,就四根弦。”法僧在那比划着,也就半米多点。
“那是乌克丽丽好吧!”我失望地抢先男友一步数落了法僧,想到之前找他算过的命都是胡扯的,就心疼钱。男友拉着我就要走。
“看不看得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我的师傅比我厉害,这瓶药水在他眼睛里就有效。他说万物有灵,当你破坏掉一个东西的时候,它在现实中就死去了。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灵魂还会停留一段时间,时间的长短跟它的执念有关。想必这个吉他对你来说很重要,才会如此依依不舍,而且足够强烈能让你听到,也只有你能听到。既然是灵魂,自然可以跟同类产生共鸣,濒死之人的灵魂也可以听到。但万万不可眷恋其中,弹得越多越离不开,要想摆脱它,就需要找到它执念的根源,请施主谨记。”法僧是闭着眼双手合掌说的,显得庄重而严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问男友当时除了致敬科本之外,砸琴还有什么原因?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只是想引起注意,想出名而已。这样难怪吉他也会有怨念的吧。
我恳求他不要再弹了,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吉他就会因为没有人弹而彻底消失掉。他听从我的话,几次忍不住想弹,我就带他出去玩,转移注意力。
一天早上,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吉他的声音,是他摔琴的那首歌。他居然趁我睡觉又在弹了,但我为什么会听到呢?最担心的事情居然发生了!难道我也要挂了?我可不想还没见到爱豆前就挂掉呢!我吓得喊停了他的弹奏,拉着他就想先去医院检查下有什么隐性疾病。他很不情愿,还迷在其中,看他另外一只手的姿势还握着吉他,我就吼了他句“快点给我走!”
上了公交后,我不安地查看起手机,如何自救,还有心肺复苏什么的。而他则站在一边又开始弹了起来,还是刚才那首,但车里一下充满了电吉他的躁动,乘客们都纷纷探头张望起来,嘟囔着是哪里的吉他声。我慌了,难道是整个车的人都要挂了,这辆公交要出重大事故?我吓得赶紧跟司机喊停车,但司机以为我坐过站,说只能到下一站才能停。眼看着前面一辆重型货车正在不断逼近,而男友还在那弹着空气,怎么也不理我,彻底被吉他迷住了。这时司机一脚急刹车,我倒了下去。
我吓醒了过来,原来只是做噩梦,但他还在拿弹着空气吉他,还好这次我听不见。但他明明弹得就是刚才梦里那首歌,难道是吉他声音穿透进我的梦里了!
“你为什么又在弹了?!”
“我刚做噩梦被吓醒,在梦中被人拿吉他猛砸了几次,肋骨断了几根,痛得不行,只有想着把手里的吉他弹起来才从噩梦中摆脱。”
“这是在暗示什么?难道这吉他在痛恨砸毁它的你,想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吗?”
“也许是我的愧疚感在作怪。我曾经信誓旦旦地想成为一个专业的吉他手,加入音乐圈,但我并没有多少音乐才华,去面试也无果而终,还被人直白得说长得不上镜,这点就扼杀了很多可能性,毕竟这大概还算是个看脸的社会。有时候真像科本的歌词里唱的那样,“我越努力,事情就做得越糟糕”,我曾经想写一些歌,但写完我自己都不想弹,也就弹弹经典歌曲哄女孩子的程度吧,所以还是放弃了,当爱好比职业更适合我吧。那天我原本并没有砸琴的计划,但可能潜意识知道,砸完琴后就会被校领导处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出乐队,不再玩吉他了。可怜的吉他就这么被我砸毁,就连上面的那道划痕,也是我写不出歌把怒火转移到吉他上的结果,并不是什么致敬。作为我叛逆反抗而孤独的一个依靠,这吉他陪伴了我很久,现在也还在,可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会用尽全力弹奏它的我了。”
我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感觉现在的他好像被冰箱冻住了好久才打开门缝。我忽然想起那块吉他的碎片我还保留着,当时看着被吸引住了,想着哪天还给他的。我去翻了出来,那块碎片上还残留着那道划痕,边缘泛着银光。
“也许它还留在你身边,是想让你找回对音乐的热爱和感动,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去弹奏,这是不分职业还是业余爱好的。”
他沉默在那,手却还在轻轻地拨着弦。
“要不,我们回到那个舞台上重新表演一遍吧。”
说走就走,学校正放假,礼堂关着门,没人看着,我们就偷偷溜了进去。
没有灯光,没有音响,没有麦克风,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他站在那,抱着谁也看不见的吉他,而台下的观众也只有我一个。
他开始弹奏起来,还是砸琴的那首歌,按的和弦我太熟悉了,因为我对着练过自己的吉他好多遍,对每根弦发出的声音以及合起来的共鸣都了如指掌。只是看着他在空气中划动,我就仿佛能听到声音,那种律动在他身上跳跃,回荡在空阔的礼堂里,他也跟着躁动起来,充满了活力,好像随时都能背叛整个世界,也能随时拯救整个世界,那个我想拥入怀抱紧紧依靠的的世界。
一曲终了,他松开了手,鞠个躬,接着做取下吉他的动作,高高地举了起来,就像迎接刚升起的太阳那样。
那把吉他就这样离开了他,他还说在台上那个打鼓的人也来了,还带了个弹贝斯的,就一块合了起来,感觉很棒!不过现在再也听不到了。
而我只感觉到,刚刚还躁动的礼堂瞬间变得凉飕飕的,不会有人在鼓掌吧……
后来得知那个脑中风的大妈住的卧室不是靠近我们这边,而是另外一个屋子,那里刚好有人在玩电吉他,隔着一堵墙的大妈听得比较清楚,我们这边就听不太清。而那个法僧据说被一个黑社会的老大赶走了,原来是那老大求他算命,结果说得一点都不灵验,反而害他进了监狱。
要换做是以前受过马克思教育的我,肯定会觉得那把吉他只是男友的幻想和心结所在,他一直对砸琴这件事过意不去。而那些奇怪的事情也只是巧合和猜测,比如那个小孩打鼓的声音可能是他之前看过那条火灾的新闻想象出来的。
我们只会看到和听到我们想相信的。
但我想相信曾经有一把吉他陪伴了他很久,他想弹什么就弹什么,想在哪弹就在哪弹,只有他能听到,别人只能看到他中二又热血的动作,不知道他正经历着什么。
而我则在男友的指导下,吉他也玩得更加娴熟起来。所以接下来,首先声明,我并不鼓励这种行为,我要把我的吉他给砸了,我也想有一把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的吉他,只属于我的吉他。
即便世界再糟心,我也要在心中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