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对于生存有什么样的感受,其对人间的看法大约是与己身阅历相关的。
多年前的我一直很奇怪鲁迅究竟生着怎样的一双眼睛,他对生存对人间的看法反应在他的笔下真令人读来为之气结。
但我渐渐大了,也在世间跌跌撞撞走来走去许多年,才明白鲁迅笔下的世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过是用笔把世间的丑陋撕开了给人看而已。
一切所谓的神圣、高雅,在他笔下不过是一个幻影,可悲的是人却愿意沉迷在这幻影里不能自拔。
我们往往最在意的是别人以为如何。
然而都这么以为便对吗?
“从来如此,便对吗?”
鲁迅先生以这发问在大地上写出了真正的人字。
但要读懂这个“人”字却需要勇气和时间,因为在我们的世界里并没有“人”(个人)的观念。我们在令人窒息的群体意识裹挟下多少都还带有一些奴隶相。
多么可悲,尽管我们不愿意承认。
要成为真正的人,不仅要怀疑别人,也要怀疑自己。因为自己通常也是不可信的。
这是鲁迅的看法,也是他的做法。
所以他既无自命不凡,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导师、指路人,但也并未消沉到与世隔绝的地步,他的痛感延伸到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里而异乎寻常的猛烈。
屠格涅夫曾谈过知识分子的两种模式,一种是唐·吉呵德式的,一种是哈娒雷特式的。
前者是不顾自我牺牲而殉道的勇士,后者则是不断犹豫、怀疑自我的人。
但鲁迅的复杂在于,他既可比为哈娒雷特,也可目为唐·吉呵德,他有哈娒雷特的一面,也有唐·吉呵德的一面。
他用笔搅动了这个世界,他的文字充满了血性,把唤起民众的觉醒当作自己的事业。
他才算得上是旷世勇猛之徒,他的生命过程本身就是一首慷慨激昂跌宕起伏的诗,他的心底也永远都响着黎民的声音。
他是痛苦和悲哀的,甚至有时是绝望的,也是不断的怀疑自我否定自我孤独而痛苦的人。
因为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力,他对现世绝望的同时并不愿相信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但尽管如此,他卻始终都没有停止过对自己对社会的拷问与怀疑。
因为在对自己、对一切的所谓神圣的怀疑中而不断的怀疑和否定自己,他的痛苦已渗进他的文本里,他的思想也隐隐泛着血色。
他希望用自己焦虑的呼号冲开“天幕”唤起民众的觉醒与抗争,于是下笔毫不留情,人性中的恶被他冷静如手术刀的笔层层剥开,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在阅读他的文字时都会被他的激情感动,都能从他焦虑的叙述里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悲憤,感受到他生命的动人之处。
近百年过去,他仍是鲜活的自我,绝不是如我等一样戴着专制锁链的悲哀的观望者。
可悲的是多年来的专制压迫和强制灌输却使我们并不在意这几乎与生俱来的“锁链”。
我们也已经太久没有问过自己:
从来如此,便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