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 —— @路易贾


1

新西兰留学时,结识了老康,身边的老家伙们都叫他老康,我尊称他康先生。

老康是台湾人。

曾经台湾某知名电视台的董事,正是亚洲四小龙比翼齐飞的好年代,老康卖了股份,在新西兰买了十几个汽车旅店,移民了。

老康跟我好,很大原因是因为我好学,对于他的爱好,我是有很大兴趣了解的,因为在我看来,老康是个真正的绅士。

下午三点我下课,老康的电话就来了,很浑厚的男中音,标准的台湾腔:小贾啊,那个我已经起床吃好饭了,来喝cá。我便开着X5径直朝他家开去。

老康住在一等一的富人区,也是一等一的豪宅,车库很大,能停六部车,六部车全是法拉利。靠里面的一面墙,摆了满墙的古董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下面的摇椅上,茂密黑发的老康穿着睡袍,叼着烟斗半倚着,在摆弄面前茶海上的茶壶茶杯,看我来了,招呼我坐下。

我坐在茶海旁,老康起身摆弄着身后的一个晶体管收音机,吸了两口烟斗,指着车库外我的车,说,做苦工的才开那种车,男人有了本事要开法拉利,一直开到死。

我嘻笑,我一留学生,能开这个不错了。

老康摇着头调着收音机,说:这个玩晶体管收音机要先预热,这个抽烟斗要先开斗,这个喝红酒要先醒酒,做人也要先从小灌输正确的理念,你这个家伙就是太调皮。

我从包里拿出烟斗,那是我和老康第一次见面他送的见面礼,一只火彩堪称完美的Dunhill白点,他跟我好,不许我抽纸烟,要教我抽烟斗。

于是,放学有空,我就来找他一起抽烟斗。

老康从茶海下掏出一盒烟草,指着对我说:Dunhill,Mixture 965,骆驼屎,尝尝,好东西,重口味,拉草,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我略生涩地装斗,压实,点燃,一股我接受不了的浑厚味道直冲鼻腔,我撇撇嘴,说:来不了,不香。

老康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一个男人,这辈子活的怎么样,看他喜欢的酒,烟草和女人就知道了,你还是小孩子,慢慢来吧。

我们就这么聊着,抽着,喝着,到了晚上七点。

老康起身,说差不多要吃晚饭了,等我拿支酒,去老莫那里,今晚我定了龙虾来吃吃。

说罢去酒窖,二十分钟后,换上一身剪裁得体的海军蓝西装,白色衬衫系着粉色的领结,拿了一只奔富葛兰许回到了车库,发动了那部法拉利F355 Berlinetta的引擎。

小贾,坐我的车,去吃饭。


2

落日余晖下,高速公路上,红色的法拉利敞篷车旁若无人般吸引着道路上所有的目光,尽情咆哮着,疾驰着。

方向盘后面的老康,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握着烟斗,指着面前的路,提高嗓门对我说:小贾,喜欢速度的男人一定喜欢酒和女人,喜欢酒和女人的男人却并不一定喜欢速度,因为世上有廉价的酒和女人,但世上没有廉价的速度,所以法拉利这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车才是只属于成功男人的玩具。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法拉利,我想说点什么,可我诚实的身体告诉我,我没有任何发言权,就像16岁人生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时一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当时的感受,每一秒,都在忙着体会荷尔蒙随着每一次加速喷薄而出,带来的一波又一波的快感。

老康看我不说话,用烟斗柄指着自己,继续说:存款是个屁,经历才是财富!我不花钱我就得不到今天的一切,我有万千存款,一毛不花,我还是个乡下人。存钱,不能让人变聪明,只有花钱,才能让人变聪明!知道嘛!

我使劲的点了点头。

晚上八点,我们到达了老莫的餐厅门口。

老莫,曾经的香港游艇会行政总厨,烧得一手好粤菜,是曾经香港富豪们最爱的主厨之一,原配去世后,和续弦的夫人一起移民新西兰,开了当地最好的粤菜馆,我尊称他莫先生。

一进门,老莫就从后厨出来招呼我们去包间坐下,跟老康说:哎呀今天我进了最好的鱼翅,你要不要吃?

老康不屑的边把红酒递给老莫边说:你这么说了我能说不吃吗?先把酒醒上吧。

老莫说:哎呀,今晚喝澳洲酒王啊,我给你们做最好的红烧大鲍翅啊!

老板娘端上一壶好茶,我则下楼去后厨帮老板娘拿碗筷摆桌。

老莫在后厨叮叮当当的煎炒烹炸,一个小时的功夫,龙虾刺身红烧大鲍翅还有若干小菜已经准备妥当,老板娘开了一支新西兰最好的白葡萄酒云雾湾来配龙虾,我们四人推杯换盏吃了个酒足饭饱。

老康已然微醺,打电话叫儿子来接他,不一会儿我们天南海北正聊着,老康的夫人开着一部法拉利360载着儿子Jimmy来接老康回家。

康夫人风韵犹存,Jimmy180身高,一身肌肉,帅气十足。

老康吩咐儿子开F355送我回家,自己上了康夫人的360,对我说,明天中午让Jimmy来家里接你,我们去海边抓螃蟹!

跟莫先生和莫太道别,Jimmy送我回家后,我躺在床上久未入眠。

这是资本主义给我上的第一课,虽然从小在国内生活也算养尊处优,但今天老康车上的一席话,却和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一切关于艰苦朴素的教育论调相左,这一席话,在我的心里激起了极大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3

翌日,我醒得很早。

收拾停当,车没在家,我便难得的步行下山,去海边的餐厅吃早餐。

要了一份我并不喜欢的传统英式早餐,一边看着海上的沙洲,一边机械性的往嘴里送着食物,咖啡还算好喝。塞完食物,我斜靠在椅背上,品着咖啡,点燃烟斗,看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群,放松的抽着。

11点,电话响起,Jimmy。

我拿起电话,传来Jimmy标准的新西兰英音:Hey,Louis,爸爸邀请你来家里吃午餐,吩咐我十二点去接你,午饭定在一点。对了,穿短裤,我们下午去抓螃蟹。

我说句ok,等了几秒,看Jimmy还没有挂电话,我以为他还有事,就问:还有事?

Jimmy说:没事,你挂吧。我莫名其妙地说好,然后收了线。

新西兰出生的华裔孩子,都会不自觉地说英语,除非他认为和你有交流障碍,才会改说同样很流利的中文。这点,Jimmy和莫先生的儿子Able非常相似。

我又坐了一会儿,买单回家,换上拖鞋短裤,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出门走到街边,等着Jimmy的到来。

11:55,Jimmy开着红色的法拉利456 GTA停在我家门口,我开门上车,和Jimmy互相问候,向老康家驶去。

Jimmy开车很稳,和老康完全不一样,没有一次急加速,仿佛这就是一部丰田卡罗拉般,静静地随着车流前行。

我想起了之前的疑问,便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先挂电话?!

他显得很诧异我的问题,说:我打给你电话等你先挂是礼貌和尊重吧,应该是这样,反正我家人都是这样。

我默默记下,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我从没关注过的细节。

我又发现了一个昨晚喝多没注意到的细节问:你和康先生开车风格差很多啊,你开车很稳。

Jimmy说:我不喜欢开快车。

那你干嘛开法拉利啊?!我问。

家里只有法拉利。

Jimmy答得轻描淡写,我出来洗车加油,下午要开这部去抓螃蟹,这个可以坐四个人,你就不用开车了。

我无言以对。

到了老康家,Jimmy带我来到花园,修剪得齐整的草坪上,康先生夫妇,莫先生一家三口在喝茶聊天,两个柬埔寨裔的佣人Paul和Dan在忙着准备食材和架烤炉。

我和Jimmy跟大家问候过后,去后备箱搬了两箱啤酒,大家就一起在凉椅上坐着,抽着烟斗,喝着啤酒,侃侃而谈,BBQ。

男人的话题,无外乎车,红酒,烟斗,美食,女人,直到下午五点。

微醺的老康起身,洪亮的嗓音很聚耳:那个大家吃喝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出发去抓螃蟹,夫人啊,东西都安排好了吧?

康夫人一袭白色连衣裙,带着宽沿草帽和太阳镜,坐在阳伞下说:Paul已经都整理好放在莫先生车上了。

我们出发!老康大手一挥,大家各自上车。

没喝酒的康夫人开着456载着我们,莫太开着一部三菱面包车,两部车向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海滩开去。


4

海浪静静拍打着空旷的沙滩,细软的沙上,留下了我们的脚印。

康先生和莫先生一前一后拎着一张折叠好的大渔网,Able手里拿着四个黄色的空桶,我和Jimmy一人拎着两个桶,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死鱼。

我们把拖鞋丢在岸上,趟进海里,我和Jimmy展开了那张足有十米长的大网,Able忙着往网子上系空桶,每隔两米多米系一只。康先生和莫先生则用尼龙绳将各种死鱼均匀地绑在网格上,最后在网格的下面,又系上几块大石头。一切准备妥当,康先生,莫先生,Jimmy和我,每个人拽着一只空桶,向海里走去。

直到海水淹没了我的胸口,中间个子稍矮的莫先生已经游了起来 网子才完全在海中直立起来,算是架设完毕了。

我们浑身湿透地回到岸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康夫人从法拉利的后备箱取来干净的浴巾,我们脱掉上衣,擦拭着全身的海水。

阳光下,四个黄色的浮桶格外显眼。

待衣物稍干,我们开始返程,回到康先生家,相约明天下午六点去收获。

我开上车,康先生留我吃饭,我因为和朋友约好了只能婉拒,约好明晚一起吃饭。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下午六点,莫先生一家因为要开店所以没有来。康先生说今天要用我的苦力车装货,所以我们一起开车向海边驶去。

到了海边已经七点多,阳光已经慢慢变成落日的余晖,洒在海面一片金黄。我们废了好大功夫才重新找到了昨天布置的四个黄色的浮桶,已经漂得离岸边有将近二十米远了。

幸好这个沙滩坡度缓和,就算是近二十米进深也水位也就是在我胸口向上一点,我们开始同时向岸边拉网。

第一下,没拉动。再试一次,还是没拉动。

康先生转身,又蹦又跳地向岸边跑去,从工具箱里拿了把剪子又蹦又跳的又跑了回来。

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才浮出书面,用手掌拂了一下脸,喊道:绑石头的绳子剪断了,拉吧!

我和Jimmy再次用力,感觉到相当分量的网子在慢慢的移动,越往岸边阻力越大,直到网子拉上沙滩海水退去的一瞬间,我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

近十米长的网子上,密密麻麻地绑着一百多只大如海碗的大螃蟹。

康先生在旁边给我讲:螃蟹来吃死鱼,向网子上爬,腿和倒刺被网子死死缠住,便再也挣脱不掉。

康先生一边用剪刀挨个翻挑着螃蟹,看到母蟹,便剪破渔网把母蟹解救出来扔回海里,一边说:

新西兰动物保护很严格,如果警察临检看到车上有母蟹,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和极其昂贵的罚款。

我们小心翼翼地挑出四十多只母蟹放生,带着六十多只公蟹,满载而归!


5

又是个周末,放学以后开车到海滩,买个冰淇淋,坐在阳伞下边听歌,边看着一堆金发碧眼的T back大屁股妞儿在眼前晃来晃去。

新西兰的海很美,这片沙滩尤其美得不像话,这也是我把家选在海边山上的原因,每天起床站在阳台上,便看到半山腰比尔盖茨的豪宅,和满眼碧蓝的海。

看看表六点了,起身准备去吃个泰餐。开到一半,电话响了,老康。

那个小贾,你现在在做什么?准备吃饭?正好,来家里吃,那我和夫人等你。

听着老康声音不太对,又在饭点上约我,太不像他的风格,感觉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调转车头,向老康家开去。

半个小时后到了老康家门口,Paul来开门,说老康在车库等我。我径直走去,没有熟悉的晶体管收音机传来的美妙歌声,也没有弥散在空气中的烟草淡香,气氛越来越诡异。

打开门,没有打开主灯的车库,仅仅依靠着墙边的地灯勉强维持着可见的亮度,法拉利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添美感,茶海后面,老康单手抵额,闭目半倚在摇椅上,看我来了,才做了起来。

康先生,这是约我睡觉来了?!我试着活跃一下气氛。

小贾啊,不要说笑,我现在心里很烦啊!老康抬起手来,手掌在空中胡乱的摆了摆。

怎么了这是?!账户里的钱又多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使他如此心烦,便试探着用比较轻松的方式揪出他的话头。

唉,这世界上的快乐,绝大多数都可以用钱买到,这世界上的痛苦绝大多数都可以用钱解决。他妈的唯独这件事,跟钱没什么关系!老康骂着,开始往烟斗里装填烟草,然后用颤抖的手捏着燃烧的火柴,把烟斗凑到嘴边一口一口吸着,抖动的火苗在烟雾中舞蹈着,映衬出老康阴沉的脸。

到底怎么了?我更加纳闷了。

Jimmy刚才带男朋友回来见我们了,他们去了陶波湖度周末,康先生觉得丢脸,说不出口,又闷在心里难受,跟谁也不能说,就想叫你来聊聊。康夫人推门进来,挺痛快的就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男朋友?!我顿时明白了,瞬间陷入尴尬。

他妈的,他从小我就带他玩的都是男孩子的东西,从来没有让他接触过什么女性的爱好,现在我也在陪他一起慢跑练肌肉,为什么他会是Gay?!老康还在骂。

康夫人问我:小贾,你喜欢男人吗?

我本想上来就坚决否决,转念一想不能再刺激他们,于是说:很多人的性选择不一样,我喜欢异性,但也有很多喜欢同性,现在是很普遍的事情,社会也是越来越包容。

康夫人又问:那你会因为Jimmy是Gay而看不起他或者疏远他吗?

这个不会啊,我交朋友看性格和爱好的,性取向不在考虑之列,除非是看上我了。我还是在很刻意的活跃着气氛,不想让老康更加愤怒。


6

一团火焰,在昏暗的房间中点燃,照亮了老康的脸,略下垂的眼皮下,眸子依然闪烁,嘴唇一啜一啜地吸着烟斗,直到烟草充分点燃,才放下烟斗,把火柴递到嘴边,呼一下吹灭。

你去过非洲吗?小贾。老康忽然问我个毫无关系的问题,语气变得平静了下来。

没有。我回答。

见过狮子吗?老康又问。

动物园里见过,野生的没有。我又回答。

老康吐出一口烟雾,站起身来,绕过茶海,向我走来,边走边说:

雄狮长大了,就会被自己的父亲驱逐,要去自己打拼,父子如果再遇到,就是兵戎相见。但狮子和人类一样,由于对父亲有着天然的畏惧,这也是保证雄狮尽可能不会和亲生母亲以及姐妹交配的方式。

他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的爸爸把你送到万里以外上学,像狮子一样,你其实已经被驱逐了。学成学不成,再回去,你还是家人,却不属于家庭了。男人是时候要放手,我也该学学你的爸爸,是时候让Jimmy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我压根没想过这些,老康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好像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是千斤的重担,至于他会对Jimmy怎么样我已经根本顾不上了。

心乱如麻,胡乱吃了几口晚餐,告别康先生开车回家,脑海里乱成一团,22岁的我很难接受这种赤裸裸的现实。可转念一想,毕业回国已经25了,不自立难道还要和父母要钱吗?

虽说出国前靠自己的小聪明也挣了些钱,来了新西兰也跟父母软磨硬泡,补上了差的钱毫不犹豫地买了最喜欢的车,但此时看着方向盘上的宝马标志,算着自己按照新西兰的最低时薪,要一万多个小时我才能买得起这部车,那是1500天不吃不喝的代价,那是差不多五年的时间。

我不由得惶恐起来,把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听着海浪拍击路基的声音,指尖和脸上过电般的发麻。

人总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最放松,在审视前途的时候最焦虑,此刻的我,应该是人生第一次,认真的思考着自己的未来,虽然并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我就那样把座椅放倒,透过天窗,呆呆地望着满天繁星,听着双闪嘀嗒的声音,直到整个车厢都被红蓝交替的光围绕,我才发现一部警车停在了我的后面。

一个秃头的白人警察和一个又高又壮的毛利警察,走到驾驶位的车边,示意我降下窗户。

你遇到麻烦了吗?这么晚停在这里?秃子问。

我看了一下表,对于一个下午六点街上就没有什么人的外国城市而言,九点钟确实是很晚了。

没有麻烦,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下。我如实相告。

秃子的眼睛直接看向点火装置,发现完好无损,接着问,你多大,车是谁的?

22,我自己的。我继续回答。

秃子右手瞬间握住警棍握把,进而非常严厉地跟我说:双手放在窗外,从外面拉开门,下车,转身,面对车辆,双手放在头后!

一连串命令,如果不是英文还ok我都反应不过来。

看我非常配合,秃子的语气稍微缓和些,问我ID,学生卡和车辆行驶证在哪里,我指引毛利警员从手套箱里拿出这些文件,核实完毕后,两个警察说了句,谢谢你的配合,你的车真不错。

然后面无表情转身,上了警车走了。

22岁的我第一次被临检,我能感觉得到在警察的眼中,这部车根本不属于我,而这感觉并不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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