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往往遇见了,命运就已经默默地交错了。
郁玲在第一次独自坐上长途火车的时候碰上了苏瑜。
看着对面一家人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十几岁的孩子前去候车。郁玲弄了弄头发,理了理思绪,掏出火车票再次看了看。也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提前一个小时站在了检票口。没有别的原因,她已经坐了很久了,需要站一站。
她默默的看着着人群,有一种陌生而又无害的情绪。
正是开学季,火车站人山人海,特别拥挤。郁玲提着重重的行李箱,终是排着队进到了火车站里。
郁玲有些茫然的随着人群往前走。
郁玲以前也不是没有坐过火车出过远门,但那时有母亲陪着。他们坐了两天一夜匆匆的赶到父亲的身边——在一个简陋的工房里。
那时正是她叛逆的时候,虽然心底有些许感受,但还是最为任性。和父母友好相处,是郁玲认为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她不喜欢他们吵架,更不喜欢他们有时候的刻意的亲近,那种刻意的亲近里包含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她也讨厌回到家后不理性的自己。嗯,家是一个不讲理的地方。她忘记在哪个网站里看到过这句话,她举双手赞成。
但她还是第一次在火车上走进硬卧,脑子同重重的行李一样不太能够转动。明明应该可以理解车位号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停留在车票上的“硬卧代硬座”上。
到底是咋回事儿?
“真是不好意思,我走过了。”苏瑜低头,见前面没有动静,一个呆头呆脑的女孩子。
苏瑜整个人还没从上火车站前的争吵中的低沉情绪中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都快走到头了。这节车厢是最后一节,何况他待在原地也会影响两边的人。他只得一路道歉走上来了。
“……”听到有人说话 ,郁玲脑子里的一根线忽然断了,不知道作何反应。
“啊……我也可能走错了。”郁玲看着左手的票,喃喃到。不料对面的男孩子直接拿走了自己手里的票,瞟了一眼,还给她 。
“七座,就这儿。”他把她顺手丢了进去。苏瑜也站了进去,过道又开始流通了。
“谢、谢。”郁玲低了低头,小声说了句。
呆头呆脑。
“先放行李箱吧。”随即苏瑜帮郁玲放好了行李箱,又帮她将大背包放到二层的卧铺。
郁玲赶紧坐到靠窗的位置,因为7座又有其他旅客来了。
下一秒,苏瑜坐在了郁玲的对面。那是他的座儿。苏瑜以一种我是大爷的坐法将背包一靠,合上了眼。
郁玲感觉有点儿紧促,那是一个刚刚跨出了远行的门槛就被门槛绊倒而又被人接住的奇妙而又复杂的感觉。也是对于一个陌生人的援手的感谢,但是这个陌生人可能并不需要。或许对方只是嫌她浪费了时间,阻碍了他的方向。
唉。郁玲在心里对着自己叹了口气。
她的手在衣服包包里摸索着,耳机、小小的硬币包、薄荷糖、一个小面包。
郁玲撕开薄荷糖,扔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将沉重的脑袋从地面拉了回来,她清醒了不少。她的旁边坐着一对情侣,女孩子说话甜甜腻腻,让人想到那种超级软萌的猫咪,浓浓的撒娇味道。男孩子的声音比较干净,但也是软软的那种。
但是此刻的郁玲对此丝毫没有兴趣,或者说她对所有现实中的情侣都丝毫没有兴趣。
郁玲动了动,调整姿势。匆匆一眼,她看到了对面的苏瑜。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小帅小帅的。
苏瑜给人的第一眼映象是那种沉默寡言内敛的感觉,但是坐姿特别爷们儿。究竟为什么会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小帅的感觉呢?
人群涌动,嘈杂不断,偏偏遇上。
就在对面。
郁玲望着窗外,这是什么?缘分?只可惜,她看到了对面少年只有一个分量不多的背包,肯定很快就下车了。
没人依靠的时候,陌生人的一点点施舍就会让人觉得是缘分。
人们遇到缘分总是甜蜜的想着“为什么是我?”,而错过缘分时心里便也呐喊着“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人的生都是不由己的,人活着,就得受着。甜的要受着,苦的也要受着。别和自然谈选择。
郁玲的思绪越飘越远。对她而言,这不重要,只要脑袋清醒。
郁玲的目光也随着思绪向窗外更远处飘去,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苏瑜安静闭目的模样,他的五官很是温和。
不算出众,却有些好看。
郁玲的目光一会儿看着远方,一会儿看着玻璃上的苏瑜。
时间也在慢慢流淌。
苏瑜是真的睡着了。约摸四十分钟的觉睡的有点儿像一个世纪,他迷离的双眼,有点儿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感觉。
这一觉睡得就像死了一回还没彻底活过来一样。郁玲看着玻璃上的苏瑜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缓了缓,才清醒过来。
郁玲视线偏过去,不再看苏瑜。对她而言,依然是个陌生的男子。
苏瑜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是刘欣慈的《三体》。他一页页地看的很认真。
郁玲想起了自己看《三体》还是前不久看完的。是她的同桌借给她的。她的同桌,同她不一样,是个运动也好、学习也好,都会引起人关注的人。
她曾对她的未来有过无数次的想象,却没想到,她是如此的、仓促而逃。
洪水袭击村庄般的,片寸不留。
郁玲捂了捂脸,将眼泪掩藏起来。
从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是我了。
火车站靠窗的位置前都是有桌子的。郁玲取了眼镜放在兜里,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得死死的。
脑海里想起了那个,总是爱斗嘴的看起来没个正经却总是能安慰自己的人。那个打篮球超级帅、学习起来特别认真的同桌。
衣袖湿了一边换了另一边。
一旦相处的时间久了,就不忍分离了。
她是如此的软弱,如此的无能。
郁玲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而刚刚泛滥成灾的情绪已经将枕着头的双袖染湿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小包纸巾,擤了鼻涕。
哭的跟失恋一样。
火车上的人来的来,走的走。旅途看似迷茫,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向。一天半过去了,郁玲仅仅把口袋里的小面包和薄荷糖吃下,而没有吃别的了。手机的电量还有80%,她仅仅用来听歌。
还记得和母亲一起坐火车的时候,她一天不到手机就没电了。
她就像火车里流动的空气一样,被她自己遗忘在角落。
旅途终有终点,不能随意的死在路上。
郁玲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去够她头上的背包。那里面有她的粮食。无奈很是艰难,身高属于遗传性问题,不是个人决定的。此刻的郁玲很想跳起来,但是又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虽然她知道,人们各有各的事情,无人顾及她。但她想安静的,不发出多余地一丁点儿声响。
苏瑜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书,站起来,伸出长长的手帮她把背包放下来了。
“谢谢。”郁玲这次道谢的很淡定,不过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怀疑对方听没听到。
她拉开背包,里面是零食。在零食店里选了很久,什么辣条、泡面统统被她排除,精挑细选了一堆梅子、葡萄干、果冻、棉花糖、水果糖。以前她所有的情感发酵时全都可以用食物替补,当食物再也做不到淹没情感的作用的时候她就无法吃下这些她曾不能割舍的食物了。
郁玲最终拿出了一个果冻和棉花糖。苏瑜也吃的很少,一盒饼干一半都没有吃完。他又在继续的看书。她将果冻放到了苏瑜的书的旁边,“谢谢,这是谢礼。”
苏瑜看了看那肉嘟嘟的手递过来的果冻,又看了看像猫儿一样吃食的吃棉花糖的郁玲。
“不用谢。”苏瑜合上了书,太快的看完难以消磨之后的时间。
苏瑜学着郁玲有一搭没一搭的吃法吃着着果冻。然而当苏瑜将果冻刨完的时候,郁玲才吃了两个棉花糖。苏瑜绝不承认是自己吃得快。
唉。郁玲不由得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对面陌生男子给她小帅小帅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他眼角微微的弯钩,同姜楠一模一样。
对了,姜楠是她的同桌。
印象中她和这个叫苏瑜的男子的交集比火车上的“果冻之交”多一点儿。
当七座只剩下郁玲和她旁边的那对情侣,还有对面的果冻之交时,车窗外面的山脉远远看去像不知名的鬼怪。天已经黑了一会儿了。
“兄弟,我们可以换下位置吗?”情侣中那个声线干净的男孩子对苏瑜说,以一种很疼惜的眼神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儿。
苏瑜起身大步一晃,就坐在了郁玲的旁边。
男孩子抱着女孩儿坐在对面,宠溺地说,“萌萌,躺下来睡哦。”
“嗯~”女孩儿困得睁不开眼,浓浓的鼻音嗯了一下。
“谢了,兄弟。”男孩儿安顿好了女孩儿才对苏瑜说。
“不谢。”苏瑜挥了挥手,示意小意思。怀里的书从腿上掉了出来。他赶紧捡了起来。
郁玲闻声也捡起地上反扣的小书签,上面有两个张扬而又美丽的字。苏瑜。
“谢了,小姑娘。”苏瑜接过书签,以一种接地气的老大爷的口吻。
不用谢,老大爷。
现在两个男孩儿同时发出了低沉沉的笑声。七座的氛围有点儿融洽。
苏瑜端着架子,一板一眼认真地说,“我才不到21岁。”
郁玲一脸懵逼,但是也反应过来刚刚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郁玲觉得脸有点儿烧。但是她往往不介意在这种只有千分之一再遇的陌生人面前展现出她性格迥异的另一面。
“那也不能掩盖你一身老大爷气息啊。”郁玲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
“小姑娘懂个啥?这是东北爷们儿的男子气概!”苏瑜还翘了翘二黄腿。
地痞流氓。郁玲出于本能的怼了回去。
“你信不信我打你丫的?”地痞流氓的口吻,吓唬小姑娘。
“不信。”郁玲忽然笑的贼兮兮的,“东北爷们儿不打女孩儿。”
“东北爷们儿是不打女孩儿,但是打小屁孩儿。知道不?小屁孩儿。”
“小屁孩儿说谁呢?”郁玲反问。
“谁应我说谁。”他们说话说的小声,这种玩笑式的对话,让人莫名的感到有些轻松。
自此,苏瑜在郁玲心中安静的小帅小帅的形象彻底破灭。而给郁玲留下了一个长相秀气但充满了东北大老爷们儿的憨气的印象。
地狱的鬼带着一张皮,演着一出又一出彼此投入的戏。不同的演员换不同的脚本。苏瑜一直都是一个开朗、话多的人。他不过是摘下了一面具而已。
呆头呆脑的,奇奇怪怪的小姑娘,说起话来还TM挺有一套的。无聊的旅程里,苏瑜似乎找到了一件挺有趣的事儿。
“诶,我一大老爷们儿说话没什么分寸。要不吃点儿饼干,咱和好?”嬉皮笑脸。
郁玲想了想,一天半的时间里一个看起来不像是东北的东北汉子连一半的饼干都没有消灭掉。只能证明饼干味道不咋样。
“谢谢,不用了。我们顶多就是聊聊天,又没吵架。”言下之意,咋们不熟。
“东北,好玩儿吗?”郁玲突然地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需要的是就这没什么意义的东西打发时间,仅此而已。
“东北啊,估计这两天雪都还没开始化呢。”苏瑜脸上浮起了笑意。
“东北的雪,下起来比你人还高。什么堆雪人打雪仗的,可好玩儿了。”
标准的普通话。
郁玲的眼前一片出现了茫茫然一片大雪。
她喜欢雪,但是她怕冷。
“那东北的梅花是不是一山一山的,鲜红鲜红的?”
苏瑜低声笑了笑。
“小姑娘多读点书,梅花只适合种在温暖的南方,东北只能种在室内。”
郁玲一脸茫然,他说的话和她看的电视剧剧情、小说剧情完全不符合。
郁玲果断的选择了找度娘。
啧。还真是。
不过你这是把天聊死了,苏瑜同志。
“不过嘛,我家里到是不少。”苏瑜可没说谎,现在他们家里,少说也得有七八盆梅花盆栽。这些年过去了,姥爷俨然成为一个植物专家了。
“我可以带你去看哦。”苏瑜环着手,脸上露出坏男孩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郁玲。
“行啊,走啊。”郁玲抬头毫不客气地应到,看到苏瑜愣住的表情又忍不住埋下头发出笑声 。苏瑜也被小姑娘有趣的大胆反应感染了笑意,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地笑意。
短时间内两人都不愿意去看对方,因为看到对方那股莫名的笑意就会升腾起来,使得自己就像个大傻子一般。郁玲看着窗外,一本正经地发呆。
苏瑜的脑海里回荡着小姑娘对于梅花的问题,在苏瑜记忆里某个碎片里也记载着和梅花的关系。
苏瑜从八岁开始和姥姥姥爷住,在东北乡下。苏瑜记得很清楚,他刚到姥姥家一个月,那年姥姥生病,姨姥姥(外婆的妹妹)难得来看望姥姥。谁知姨姥姥引的小孙儿是个泼皮,将家里唯一一盆红梅打碎了,姥爷顿时动手打了这个小泼皮。小泼皮本有大哭大闹的局面,却被姥爷一个凶狠的眼神唬住了,躲在姨姥姥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姥爷立刻挪了地儿拯救花儿去了。
姥姥见事儿没闹起来,开始同姨姥姥讲那盆红梅。“我还记得我嫁过来之前,听说东北这个地儿冬天雪厚。”
“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以为冬天也该是得开好多的梅花呢。”
“不是毛主席有个诗吗?什么什么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谁知道哦,东北这疙瘩那个风沙哦。”姥姥俏皮的用了用东北话儿。姥姥是南方人,她从嫁过来就没有随姥爷说起地道的东北话,反而是姥爷越活越像南方人。
“根本没有什么梅花!”
“我一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不知道梅花看起来冬天开的,但是梅花并不用耐寒,娇弱着呢。”
“然后有一次我无意间对老伴儿说,想回南方看看。老伴儿一下子就急了,那年光景不好,他恐怕以为我不想跟他了,我没有不想跟他。但是他脸都变了,说,南方有什么东北没有的!”
“但是当时我年轻,气儿足。看不惯他阴沉沉那样儿,我就说东北冰天雪地的啥也没有,南方梅花都开了几里路了。”
“你我还不了解,那都是姐夫宠出来了坏脾气。”姨姥姥打趣儿说,换来姥姥一个傻笑。
“我看他气冲冲的出门儿,我还觉得莫名奇妙呢。然后天黑了也不见回来,我心里那个悔啊。外面那么冷,天也黑了,心里那个担心的!”
“结果他回来了,抱着一盆儿梅花。手都冻僵了。我赶紧把备着的热水倒出来。”
“他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这个梅花儿只能养在屋子里,外面太冷,会死。’”
“其实啊,梅花一点儿也不重要,只要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你真真个命好,找了这么个如意郎君。晓晓怎么就不开窍,跟了个下三滥,还死心塌地的。她要是有你一半的眼光哦,也不至于……”姨姥姥不由得生出几分悲怆,但是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苏瑜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她要是有你一半的眼光,也不至于让那个男人把家底都输光、差点儿把儿子都卖了。
哦,对了。她不知道他要卖掉自己的亲儿子。她只是把醉酒的他照顾着,并且觉得他是个累赘,将他丢了而已。
并且给了他三十块钱。
他给记忆里唯一靠得住的人打电话,姥爷当即让认识的人把他接走了。
苏瑜比他们想象中的聪明得多。
他在姥姥姥爷家里三天没有说话。
第四天的时候,他不再做噩梦的时候,他开始很亲热地姥姥姥爷的叫着。
姥姥只是说,“现在都好、都好……”
是的,只要现在都好。艰难的时候应该被遗忘。大人更加懂得这个道理。生活,各有各的心酸。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讲讲的。唯有将那些美好的牢牢的抓住,才能更多一点儿幸福。
火车上人来人往,那么多人相遇,然后又错过。就像无数道相交叉的光线。遇见的人尽情的遇见,错过的人尽情的错过。
不过是记忆里的那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碎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