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透过打着胶带补丁的纱窗在桌脚边拉出毛绒绒的菱格光斑,变长,变短,变大,变小……白昼就此化成了烟。细碎的虫鸣夹着几丝脆生生的野猫叫声卷进呼啦呼啦的空调机箱中,被扇页细细碾碎融化在夏日漫长的夜里。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窗棂表面斑驳的油漆,贴着冰冷的墙壁,就此触目留神。耳畔似还留着那首《子夜歌》的余唱,“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只是觉得,这向南的窗子,到底还是吹不进北风。
此际心如潮水,背裸着贴着墙壁,那肌理沁得出汗,我拾起枕旁的词典,再三查阅起来。
字向来易解,不是么?
名从来难收。
2、
历史留给女性的空间总是局促,像一场腾挪不开的舞蹈,低眉敛秀。即使一瞬间的张扬,也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平,就以区区佚名了事,好似人们对于无关紧要的总不想多提及,昙花一现。
又怕是累及自己身名,供得后人评足论道,下落黄泉也不安心吧,姑且抹去痕迹,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也有另作别记,化名取之,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讲述,倒留下许多霞云艳事。
像这种作法,唐代有一诗人可谓做到极致,他叫元稹,字微之,曾作传奇《会真记》,亦名《莺莺传》,是以他自己的爱情蓝本作素材。后世王实甫的《西厢记》不过是借了《会真记》里盈盈的壳,其改动自然也大,算是古代才子佳人三言小说范本。《西厢记》是反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与原版的《会真记》不可相较。
3、
有时男人薄情起来,倒怪起红颜薄幸。
元稹作《会真记》给后世留下一笔,而崔莺莺就此耽搁了一生。即便日后元稹书信求见,崔莺莺一纸拒书,她已嫁作人妇,再不得同伦常作对。还是歌词里说得好,不打扰是我的温柔,微之,微之,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会真记》这样提到:张生赴长安,文战不利,张遂止于京。因怡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写《答元微之书》于他。
贞元那年,和风醉柳,恰是一副大好春光模样,她于他同住河东普救寺,当爱情悄然来临的时候,一切都是佛光普照,仿是佛祖特意安排,又好像下此情劫。短暂的停留,只在那个春天芳华消散,元稹去了长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委身于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为别人的新娘。元稹要见她,也只能以表兄的身份求见,可那莺莺,终是认定这辈子的命运,封建于礼教,是她躲不过逃不开的劫。
她只好作那诀别书。
4、
微之,你又送给我一盒花胜头饰、五寸唇膏。初为新妇的我,打扮起来一定是明艳出彩吧。但此刻的我,对镜倚妆,想到那时你为我梳头簪发,现在我又该为谁去打扮。
从你的来信知道你留在京都温习课业,恨只恨我不解诗书,不能同你谈诗舞墨,就这样背你远远的抛弃了。你去长安,我不挽留。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好说的。自从去年秋天以来,我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在喧闹热闹的场合我勉强扯起笑容,可一旦回到闺房,我的妆就被泪水打湿。
回忆去年辞别,很快的过了一年。长安是享乐的好地方,随处可以使人牵惹留情,何幸还能蒙你记得我呢!那时你像司马相如弹琴表露心迹那般挑引我,我却没有像谢鲲邻女投梭那样拒绝。哪料与你私会后,却不能正式定下婚约,以致我有一种私下献身的羞耻,不能名正言顺的做你的妻子。
这终生的恨意,仿若一种屈辱伴随着我啊,你知道吗?
5、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利用难得区分,天真是可耻的,但这世界不能没有天真。他忧伤美好的初恋像春光一样无法羁留,他亦不过是陌上观花者,所以心怀眷恋而不哀戚,天明之后,淡淡走上他的长安古道。
所有的诗人都是一样,他们年年伤春复悲秋,却年年伤春再悲秋,是爱恋春光秋色,还是爱恋年年岁岁不期而至的情绪,谁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习惯了,在某一个时刻去做某件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爱,有时只是某个时刻的某种需要。
我或许会认为这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阅人无数这四个字,也许才能配得上,解千种风情。他只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一首,便名垂千古。
那么她呢,仍旧止不住的声泪控诉?
谁负了谁,谁又赢得了天下,
输了她。
6、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原来,当“唐突”的“小喜”过去后,“相怜能几时?”才是女人忧虑的根本。女人的心贪婪,容易眷恋。
所以为爱情能否天长地久而烦恼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对此常常洒脱得出乎意料。可,依旧是爱你的时候多,因为相思,忘却自身的时候多,因为是女子,到底是女子。
幸福的光阴,它不会偏心。
只是相遇的时候都一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见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