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何罪

那是一只年轻的鸵鸟。它很累很累了。奔跑,觅食,争夺,天敌,水源,伴侣,栖息地,每日每日为这些事情挣扎,它看不到尽头。它天赋有限。别的鸵鸟似乎都过得丰富多彩,积极热情,它不懂自己为何这样庸碌。速度、力量、技巧尽皆平凡,耗尽时间也一事无成。远隔千里的父母可以记挂它安慰它,天涯咫尺的朋友可以理解它鼓励它,但终究没人能替它生活。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世界一瞬间模糊。草原苍茫辽阔沃野千里,其实是很美的啊,可是它看在眼里却看不到心里。脚底早已磨得粗砺,羽毛逆风翻飞,灰头土脸,四顾茫然。可不可以就这样停下,收拢乘风助跑的羽翅,弯下不堪负重的脖颈,闭上蓄满泪水的双眼,把头埋进沙堆里。这一刻,不看,不听,不想,完全黑暗,绝对安静,悲伤也应该能停止了吧。

鸵鸟何罪。我们何罪。一个人走在这个荒凉无趣的城市,多少日夜晴雨就这样走过,仿佛能一个人过到地老天荒。什么时候起,不敢向朋友倾吐负能量,连在社交账号上发状态也小心翼翼,害怕惹人厌烦。你明明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更应该伤心难过的人都还在努力生活,你连自己伤心难过的原因说出来都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愿意用自己难以描述的心情打乱朋友的生活。你累了倦了想当鸵鸟寻求一时安宁,这样也不可以么?为什么要时刻热情向上?为什么连逃避一时的权利都被剥夺?既然无人分担,可不可以让我暂时卸下重担。

忽然,是谁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却保持体贴的距离?是谁轻抚它的羽毛平息它的颤抖,而不是粗暴地把它揪出沙堆,让炙烈的阳光烤干眼泪?是谁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响起,不含失望和严厉,却隐有安慰和鼓励?这一刻,它不知道为何流干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却比之前哭得更加不能自已。沙子簌簌而落,它停止哭泣,艰难转头,眼睛睁开一隙。那是它朝夕相处却从未倾吐过心事的同伴,羚羊、河马、长颈鹿、大象。它以为自己不说就没人注意,却忘了同在草原上生活,谁又不曾经历?

世事多艰难。无论是你向往的,羡慕的,还是追逐的、遥不可及的他人的生活,都绝不是表面这样光鲜。然而我所羡慕的,不是美貌金钱、智商情商、身份地位,而是在任何困境都能保持热情的勇气和向上的态度。一直很喜欢两篇文章,一篇是食指的《相信未来》,因为始终感佩于那从深重的绝望中生发的信念和乐观。另一篇是潘向黎的《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主题并不深刻,但每次念起,眼前都能浮现那满溢的潇洒豪气勾勒出的张扬明媚画面,那是我所不曾拥有的姿态和生活。

鸵鸟无罪。它何尝不想时刻拼搏努力。可终究不是人人都有热情向上的特质。当它把头埋进沙堆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嘲笑,不要指责,不要失望,不要妄断,何妨在它身边等待片刻,它终会回归原本的生活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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