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者


这是我一年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步入这座城市的清晨。天光还躲在云层的襁褓里,整个武城弥漫着一股慵懒气息。我像是走进了武城凌晨四点的真相。我坐在街边的铁质长凳上,晨露轻巧地沁过衣料侵入皮肤,一阵凉意。

这样也好,我需要保持清醒。

我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对街酒店的大门。这样的时刻,只有一位身穿橘色工作服的清洁工不紧不慢地清扫空地。时间像是附在他帚尖的落叶,缓缓地被风吹向一厘米又一厘米的开外。

我走神了。

我移回目光,掏出手机。四点一刻,离他所说的时间,还有另一刻钟。

这一次,一定要见到你。

与阿勇的第一次相识,是在我同学聚会的那晚。

那是一个被打翻的黑夜,久违的同窗们被一个约定围困在十几平米的房间内,啤酒摇一摇,回忆像是泡沫般一涌而出。饭后,怀旧与吹嘘针锋相对,同处一间教室的人们如今三六分等,打着旧时光的旗号彼此较劲儿。一个喝高了的愤青显然是发现了这个事实,他开始大声质问为什么我们都活成了不同的样子。在让人尴尬的几秒后,班长高声提议去唱歌。于是人群重新活跃起来,好像方才甚至离校几年来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

没人发现我已经趁乱离开了。

凌晨一点的天桥下,脚下的车流化成一道连绵的光。在武城工作了一年,我深知这里多的是夜不能寐的孤独者。

手机在兜内突然震动。我原以为会是某个同学,然而屏幕却跳出社交APP中来自陌生人的对话框。这是一个秘密交友APP,它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我不自在地四处打量,夜下风中的天桥只有我一人。然后我点开软件——“还不睡?”发件人昵称为小心痞子。

真是毫无亮点的搭讪。而今晚——这个糟糕的夜晚——我突然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兴趣。更何况,他有一个相当帅气的头像:二十六七岁的潮男,轮廓虽硬朗,眉目却意外地清秀,头发短短的立起来,正对着镜头眯眼坏笑。软件显示,他离我只有1.2km的距离。

“在外聚会。”我按动屏幕上的键盘。

“哈哈,我在夜跑。”他消息回复得很快,“睡不着,刚来这儿第一天。”

“原来是远客。”

“工作需要,昨天还在北京呢!武城真是可怕,刚来就有一堆人加我。我费了不少劲儿去删除好友,因为那些人用的都是假照片。”

我自然知道他的言之所指,随手给他发了一张竖起中指的自拍:“帮你F*k他们。网络嘛,真真假假,别被骗就好。”

“跑一跑,出了一身汗就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1.2km,这么近,你会跑到我这里来么?”

“哈哈,那你可得留心了。”手机屏在他发来的字符下微微闪烁,“一会儿要是有一个大帅哥从你面前跑过,说不定就是我哦。”

我笑了起来。风变得猛烈,武城的昼夜温差总是大到异常。我放下手机,望向街角的尽头。

不出几日,我便习惯了小心痞子的存在。武城的一切都是躁动的,走出躁动的办公室,走过躁动的街道,每个人都像是高温下躁动的水分子。被围困在地铁上时,我的右手都会不自觉地揣进兜里,紧紧握住发烫的手机,像是握着从远方伸来的手。我感到世界的喧嚣渐渐安宁下来,手机的震动像是冬日暖炉内嚓嚓的火花声,伴随着窗棂外窸窣的落雪。

他是不一样的。

首先,是缘于他的克制。打开私密APP,各种真假难辨的照片总是洪流般一涌而出,一张张面孔固定在一个个蓝色的小窗口中,像是摆放在橱窗的商品,任人挑选。

——“你照片?是本人?”

——“你多高多重?”

——“约?”

像是一种赤裸裸的讨价还价,大家的对话都变得粗暴起来。彼此对上眼,然后见面;觉得不合适,瞬间拉黑。手指动一动,顷刻间淘汰了无数人,又被无数人淘汰。

而他则在APP上吐槽说“武城的天气怎么这么多变”,或很是惊讶地告诉我“去吃了武城闻名全国的特色小吃,味道奇特,但并不美味”。这位痞子先生白日与我的距离时近时远,但每当夜幕降临,我们之间就变成了永恒的0.8km。连合租的人都认不全的我,如今像是拥有了一个新邻居,一个无关聊骚挑逗的真正老友。

其次,是由于他的神秘。相貌出众的人,天生就让人更为好奇,何况他一度不愿意告知自己的姓名,甚至连职业都讳莫如深。“基于很多原因,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每逢话题引到此类隐私,他总是正色发来这句话,不逃避,不妥协。这样磊落的态度,尤为致命。以至于闲暇时,我总是盯着他的头像发愣,妄图挖掘出更多的信息。太帅了,甚至帅得有点过头了,我想。模特?明星?小心痞子到底会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某夜,我主动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他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表示,喊他“阿勇”就好。彼时,我发给了他一张截图,那是我虚掩在一本画册后的半张面孔,图中还有一句介绍:苏阡,青年写作者,以营字造句为生,专走各类旁门左道。

“你是作家?”他惊讶。

“三流作家,只写短篇,还没出过书。”我回答。

“哈哈,其实我只是个摄影师,也没什么。”熟识到了这个份,他也不好意思继续隐藏。

随即,他发来了一组照片。照片中全是他的叠影:他睡在自己身边,他与自己同时进餐,他在街道上淹没在满是他的人海之中。最后一张照片里,他拿着刀,神情孤寂地站在房间中,四周三三两两倒下的,是他自己的尸体。黑白色系中,只有血的鲜红。

“这,真是太赞了!!!”我连发了三个感叹号。

“只是实验性的作品罢了。”他写道,“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冒出很多奇怪的东西。”

“对了,”他突然警觉起来,“你是作家,一定有些出名的朋友。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将我的任何事告诉任何人。”

“……好。”

“我的名字,我的照片,总之我的一切,绝对不能透露,不然我就完蛋了。”

“我答应你。”

“嗯。”他似乎放松了不少,打字的速度也缓了下来,“以后等我们见面,我可以给你拍一套写真集!当然你也只能自己收藏,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

“啊,我可以么?我从来都没拍过。”

“你当然可以。你长得挺好的,不然那晚我怎么会向你打招呼?”

他倒是挺坦诚。我向他发送了一大串的害羞表情。

销售学上有一门重要课题,就是学会如何让别人喜欢你。外貌、体型、性格、格调乃至一个人最为琐碎的日常,都波动着他人对你的好感指数。阿勇的出现,像是突然立起的一面镜子,让我从尘埃中惊醒,猝不及防地直面自身。

越是将自己跟阿勇对比,我心中越是暗含期待却又无法挽回地自卑。当然,凡庸的武城永远都会随着夕阳落幕,当阿勇的讯息出现在手机屏幕时,我便会脱胎换骨。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勇也渐渐放下戒备。当我询问“你在做些什么”时,他开始用自拍照代替回答——吃火锅的他,被堵在车流中的他,坐在木质地板上用手比着“耶”的他,路灯旁的他,做鬼脸的他,黑夜的他,明亮的他……唯一不变的,是那同一张英气的面容。

有时躺在床上,我一想到自己与阿勇同处一个城市,甚至只有0.8km的距离时,竟然会觉得感动。与阿勇互道晚安后,手机屏的荧光在暗夜中消退,我瞪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回想着自己与阿勇相识的一切始末,也不知是喜是悲。

转折点是缘于山蓝的一首歌。

那原本是最为寻常的一天,我正躺在租房内与这位素未谋面的邻居发送简讯,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有点事,待会聊。”我匆匆发了条语音,跳下床,打开门发现是合租的一个学生妹。“我想借……衣架,两个就好。”她慌乱地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

也只有学生才会这么害羞了。我想着要把这件趣事告诉阿勇,打开手机看到他发来的讯息:“你的声音,挺好听的啊!”

“谢了,刚别人找我借东西。”

“我是认真的。要不……你唱几句歌我听下?”

我迟疑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回复。

忽然间,我想起了自己学生时代极为喜欢的男歌手——山蓝。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学校后山的橡树坡下,带上耳机一听就是一整个午后。只是那样的夏天,早已随着耳机的丢失而消散殆尽。一路走来,走过无数个步伐雷同却又相去甚远的“今天”,我几乎要将山蓝忘掉了。

如同被昔日的自己附身,我对着手机唱了出来。

发送后,他却不再接话。

我忐忑地点击了自己的语音,放在耳边小心倾听。不算糟糕啊,我想,怎么就不回话了呢?

这是我与阿勇之间第一次断线。随着沉默的持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地从这个舒缓的世界抽离。我正在跌回武城躁动的现实中。

漫长的十分钟后,我拿起手机,慎重地补了一句:“山蓝是我大学时喜欢的歌手,现在很久没有听过他的歌了。唱的不好,你别介意啊……”

“没事,只是突然间有点心烦。”片刻后,他终于回应了我,“我去阳台抽根烟。回聊。”

对话戛然而止。一阵惶恐压迫在我的喉头。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在网络上我跟阿勇能聊得多么热络,彼此也并没真正走进内心。我推开门,走向了阳台。这是武城繁华地段的小区28楼,我几乎能俯视到周边的一切。0.8km,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仅仅800米的方圆内人以万计。可暗夜里或熄灭或点燃的灯火,并不能带我走向那唯一的真相。

被某种情愫猝不及防地击中,我蓦然有些伤感。我拿起手机,对着茫茫夜城拍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光污染下的暗红高楼,人群与车流簇拥在一起,化为若有若无的飘渺亮点。我将图发给了他。

“你可能无法理解。”我怀着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汹涌,声音沙哑,“你看,我们之间才800米,这么近的距离,我都没有办法找到你。武城人这么多,可很少有人会跟你一样。我的意思是,其他人跟我,都没有这样聊天过,你能明白吗?”

像是完成了一场百米赛跑,我在28楼的夜风中大汗淋漓。是的,我确实需要跑一跑,就像第一次认识他时,他所说的那样。我要跑出这座大楼,逃出这一败涂地的生活,奔向800米开外,因时间的锈蚀而愈发锃亮的大门。

“明白。”屏幕亮了起来,“抱歉,刚才有点情绪化。”

“啊,我理解。”我惊觉自己的矫情,“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有点乱。”

“苏阡,”阿勇很是认真地打出我的全名,“你喜欢北京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刚才在想,”他飞快地打字,“我可以带你去北京。当然了,你肯定有自己的生活,虽说作家这种职业不受地域限制,但武城毕竟有你很多朋友。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瞪着手机,看着这些字符杂乱无章地跳出来,像是在观赏一场闹剧。

“带我……去北京?”

“哈哈,只是说说,别见怪。”他似乎从某种咒缚中挣脱,再度恢复成平常的模样,“好了早点睡。补偿你一张照片,让你做个好梦。”

随后,他发来了一张自拍照。照片中的他,裸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对着镜头故意眯上了右眼。帅气的长相。流畅的肌肉线条。背后讳莫如深的黑夜。空气中彼此缠绕的烟圈与荷尔蒙。一如他的昵称。

“刚才……对不起啊。”他最后还是补了一句,“真的睡了,晚安。”

我迅速回复了“晚安”,肇祸般匆匆关掉了照片大图。几分钟后,我抬起头,映入眼眶的却是阳台杂乱晾晒的各种衣物。我看着自己的衣架上晾着别人的背心,忍不住悲从中来。

阿勇下线后,我摇摇欲坠地回到房间。我没法遏制自己拼命与他见面的冲动。这真是一个可悲的网络时代,近在咫尺,一步之遥。

网络时代。一个离奇的念头在我脑海突现。我点开手机相册,翻出阿勇发我的其中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四周倒下的尸体缄默如谜。

我打开百度搜图,将这张照片发送了出去,检索结果竟然真的出来了——组图《我与我的战争》。这组摄影作品来自一个粉丝八万的加V博主,微博的昵称是我异常熟悉的四个字——小心痞子。

我竟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阿勇。

“陈煜勇,原籍福州,荷兰留学,现居北京朝阳区。摄影师/男模。”仅仅一张照片,我不仅翻到了阿勇的微博,甚至还发现了他的百度百科。这真是太离奇了。我感觉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如此巨大的信息量,直到“人物生平”中某栏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中。

——“归国后的天才摄影师陈煜勇,卷入与男歌手山蓝的绯闻中。网爆阿勇(粉丝爱称)与山蓝微博互动频繁,暧昧十足。山蓝前几日发文澄清,称一切只是网友们臆想的闹剧。随后,陈煜勇与山蓝删除了彼此所有的互动微博,并相互取消了关注。”

当耳边持续不断的喧嚣渐次平息,我才后觉自己的背脊一片冷汗。山蓝,我曾经如此喜爱的歌手,是阿勇的绯闻恋人?我回想起认识阿勇以来,他所有的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似乎统统指向了一个不愿被公开的事实。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样一个小有名气,粉丝过万的型男摄影师,怎会恰好就是与我夜夜长聊的阿勇呢?这样的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啊。

我关掉百科,转而进入“小心痞子”这个微博,点击了“悄悄关注”,开始一条条阅读。

——“拍了一天的照片,还是记不住路。”

——“我确实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尤其是味蕾。”

——“酒店的窗户其实是另一种任意门。”

……

他的微博总是简短的一句话,然后配上自拍。火锅、木地板、路灯、车流,全是我早已熟稔于心的照片。我就这样一条条地翻着,窥视着与他结识之前的生活。看着他编段子、晒美食、发布自己的最新作品,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没错,这就是他。这个被八万粉丝簇拥的帅气男人,此刻正沉睡在离我800米的地方。

我在五味杂陈的情绪中跌宕沉浮。然而,这注定不平凡的夜晚还藏着更多惊喜。手指滑过一百多条微博后,我的目光被锁在小心痞子发布了的一条声明上:“各位朋友,本人从未登陆过任何奇怪的社交软件。如果你遇到了,那一定不是我。小心别被骗哦。”

这条声明让我心头一紧。

我点开这条微博下的评论,发现网友们纷纷表示自己曾在某处遇见了他:“在青海加了我的,真的不是你吗?”“你说的社交软件,指的是那个大家都懂的私密APP吧?”“是山蓝逼你发的这条微博么,哈哈。”……

——“我就知道不是你。武城出现了一个冒充你的,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呢!”

我的手指在这条评论下停住了。武城,武城。是我所在的武城。

半小时。十分钟。五分钟。就快傍晚八点了,一般到了这个时候,我跟阿勇就已经开始聊天了。可这次不一样,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的疑心。我必须足够冷静,足够镇定,足够耐心。

“关于你说去北京的事,我认真考虑了一天。”我等到八点过了两分钟后,向阿勇发出了信息。

“你真的愿意?”他瞬间就回复了。

“我不大确定去了以后的生活。毕竟,北京我不大熟。”

“去了后,你最好别乱跑,可以呆在我家里写作。”他似乎兴奋起来,“如果你对摄影感兴趣,我可以教你。等你熟练后,可以先当我的摄影助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你一起工作了!”

“我有兴趣。”我说。

“那就太好了!对了,你看起来很瘦,你来了就得听我的,每天早上跟着我一起跑步,一起仰卧起坐。我还可以做牛排你吃哦,我在国外学了不少菜!”

我静静地看着阿勇的信息闪烁着塞满一整个屏幕,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抬头看向自己狭小的房间,看向窗外汹涌的市井,百感交集。我能脱离这里,跟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进入另一种生活么?如果能,我愿意,我非常愿意。可这个人,他会是一个躲在照片后,模仿阿勇言行举止的冒充者么?

“阿勇……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我抬起手指,吃力地打字。

“什么算什么?”

“为什么选择我?直到现在,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不是看过照片么?”

“可照片只是照片,并不能代表一个真正的人啊。”

“我之前确实是觉得你的头像好看,才找你说话。但好看的人那么多,我能和你聊这么久,是因为你聊天的方式跟别人不同啊。你有好听的声音,性格也不错,不杂不乱,还是个作家,这些不都是理由?”

“可这未免——太莽撞了。”

“哈,我们这类人,都很莽撞。”他似乎在另一端无奈干笑,“你也深有体会吧,我们啊,不能正大光明地恋爱,甚至连聊天都只能躲在这种APP中,不能在街上牵手、拥抱,甚至稍微有一点点名气,都得躲着公众的眼光。APP里的人都是什么货色,你也懂。没有张口闭口求约炮,就已经太难得。这种条件下,能遇到一个觉得对的人,谁都不会轻易放手啊。”

“我明白……大家,都太孤独了。”

“是啊,孤独。说起来,谁不孤独呢。只是把一切都用孤独来解释的话,也太小看这个世界了。”

“苏阡,你可能不知道。”顿了顿,他又接着打字,“我是福州人,但很小就被送到了荷兰。后来在鹿特丹学画画,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其实这也没什么,只是两年前回国后,我留在了北京,就再没去过福州。后来跟着公司到处跑,两年来几乎跑遍全国,恰好都错过了福州。有时候我想,这算不算孤独。”

我怔怔地看着他发来的这段话,呆滞了几秒后,彻底沦陷了。好了,我投降,我悲哀地想。我不要逼着自己去怀疑、去反驳你了。我选择相信,我愿意接受你所说的一切。小心痞子。陈煜勇。阿勇。无论你到底是谁,你已经打败我了。

“还有一件事……我可能马上要离开武城了。”他的打字速度慢了下来,“这次拍摄进展很快,公司决定明天凌晨四点半就出发动工,争取一天完成任务。”

“那我不是见不到你了?”我有些急了。

“放心,等我回北京后,我准备下就来武城接你。不会很久,记得等我。”

我猛地站起身来,抓起手机冲向阳台。800米,只不过才800米。我望着周遭明暗交错的世界,妄图搜寻电波另一端的窗口。突然间,我回想起阿勇前几日的某条微博。

“你住在酒店,这附近的星级酒店,只有尚武。正好800米,你就住在尚武酒店对不对?”

“你不会要来找我吧?”他承认了。

“800米而已,五分钟我就能到你楼下!”

“同事都在身边,我没有理由也没办法下楼去见你啊。”

“可是……”

“别急,我们一定会见面的。在此之前,答应我别跟其他人勾搭,耐心等我来接你。明天早起,我现在必须得睡了。”

“这就睡了吗……”

“没办法。先道晚安了。明天联络。晚安。”

手机的光寂寂地湮灭了。我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下来。触觉消失了,声音逃走了,甚至连悲喜都一并消散。只剩下最后的视线,还久久地停留在800米外的酒店霓虹上,镀了一抹夜晕。

四点半!

我从长凳上站起,目不转睛地看向酒店门口。时间像猫一样弓起了背,随着我一同窥视。风停息了,我能听到那位清洁工的长帚在地面摩挲的轻微声响。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走出尚武酒店的大门。

他可能只是睡过头了。我狠狠地想,视线仍然固定在前方。

武城的街道热闹起来了,早点小贩们开始呼喊,车俩如同决堤的洪流,在眼前倾泻而出。上班族们拎着黑色皮包,有的看着手表,有的在打电话。清洁工丢掉了扫帚,拿着几根油条,跟一位送水的大叔站在拐角处闲聊。

平凡的、躁动的、真实的武城。

住我旁边房间的那个女学生看到了我。她斜跨着帆布包,经过我后,犹豫了一下,又回了头。“哥哥早……”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没有抬头。我知道自己眼眶有些湿。我不想让她看到。

“都是骗我的吧。你并不住在酒店里,也不是陈煜勇。你只是一个,模仿他,冒充他的可怜虫。”离开前,我拼尽所有的力气,发送了这条讯息。

“天呐,苏陌,你怎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快下班了啊!睡过头了就直接请假啊,怎么电话也不接?”回到公司后,与我关系不错的一位女同事跑了过来,急切地询问。

我没有回话。

傍晚六点,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点还来公司是为了干嘛,我只是悲哀地心想,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我电话都打到你哥哥那里去了,都影响到了他的新书签售会呢!还有你这个月的销售业绩,我跟你说啊……”女同事还在喋喋不休。

很奇怪,我只能看到她不断张开的嘴,耳边却什么都听不到。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我浑身为之一振,一个激灵掏出了手机。然而,我收到的是微博的一条推送。是了,我特别关注了小心痞子,每当真正的陈煜勇更新微博,我都会收到提醒。

——“又要离开了,但至少天空是不会变的。”

仍然是简短的一句话。这次小心痞子并没有附上自己的自拍。他的配图,是暗色城楼之上的晚霞天空。

我抬起头,看到了与照片同样的天穹。那道晚霞,像一只火烈鸟,炙热地,自由地,怜悯地,俯瞰着武城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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