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月童度河》已经好几天,觉得应该写点感受,但迟迟不知道如何下笔。因为对我来说,庆山,或者说以前的安妮宝贝,实在太熟悉了,但又实在太陌生了。
实话说,安妮宝贝是我中学的偶像,以及大学时的厌恶对象,没想到22岁的时候又开始读她的书,要感谢我一个特别喜欢庆山的朋友。
如今说不上是喜欢,但至少丝毫不会反感,甚至还觉得《月童度河》里有许多我在当下也正在思考的问题,由此产生了一些共鸣,并且会想:如果我要以这个作为话题(亲密关系、爱、朴素生活),说不定我写出来跟庆山的想法一样呢。
这本书她的进步很明显,不刻意,大多时候很自然。除去两个短篇小说,散文里写到她的日常生活,写作,修行,旅行,还有大量篇幅写了她的女儿,文艺女青年当了妈以后,带着小朋友一起文艺。
读的时候心情也在反复不停地变化,基本上就是这样:
她的这个想法跟我好像…对,我也觉得人应该这么成长…不好,她又开始自恋了…天呐这一页好矫情…嗯,她写女儿的时候还是很真实诚恳的…唉,她的小说依然是绝望的人绝望地做爱,出轨做爱以后更加绝望,看得我很是尴尬…不过,好羡慕她可以常常去寺庙里啊,真自由…
蛮有意思的,很少有一个作者让我既喜欢又讨厌,既疯狂热爱过,恨不得十几岁的时候修禅成佛,在日记和随笔里写“要成为像安妮那样的女子”。也认真地讨厌过,在评论别的作者的时候会说“她不会像安妮宝贝那样无事生非地矫情”。而现在呢,我认同她的很多感受,也不同意她的很多观点,但因为她变得有趣又真实了,所以我很欢欣地接受了她。
她如何有趣呢?
读这本书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印象很深,因为很好玩。一个是,有好几次她在写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之后,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听起来就像是我以前小说里发生的事/男女主人公”。在我看来这是她的自嘲,有分寸的自嘲。
庆山也知道读者觉得她小说里没有立体的人物,写来写去都是她自己,可能有质感但是缺乏实感,她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在散文里不经心地调侃一番,印象里一直觉得她写东西用力过猛,过分标榜,如今许是成长了,对以前的自己也能一笑带过。
仿佛她内心OS就是:对啊,我知道你们在嘲笑这个,我不在意,而且我还会这么写。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写作者。
另外一处是她写到丰盈的物质生活对人内心的侵蚀,说她自己逐渐学会了简单,学会断舍离,破手机一直在用,打电话也不好使,“直到有人送了新的才顺便换掉”。
硬是被这股懒劲逗笑了。人家说起这点还坦坦荡荡的,透着一股天真。
《素年锦时》是我读的第一本她的书,那时候她还叫安妮宝贝这个矫情的名字,但那本书里强烈的感情以及纯粹的文学的书写还是让我爱不释手,成为很长时期以来我的精神偶像,甚至还曾刻意模仿过她的写作风格。
后来她的很多书我也翻过,感觉凹造型凹得辛苦,一心向佛也好平淡安宁也罢,总归是用力过猛不说人话,直到《月童度河》,有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知佛向佛而不苦凹造型的态度,我换成人话来说就是,不知怎么她活着活着竟变得更天真简单了。
用她自己的话叫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单纯的人。
书里有一篇写《浮生六记》的长评,读起来还是有那么一丝惊喜的,倒不是多么有深度,只是颇为欣赏她这种认认真真读书,读到与自我契合之处欣然下笔的感觉,原文本就是平缓而不失深情和动人,我想她懂。更何况是《浮生六记》哎,除了《庄子》以外我最喜欢的古文,爱了很多年的文章,庆山替我说出了很多心里话。
庆山一直是一个阅读品味很高的读者,当和她一样的畅销书作者忙着抄袭撕逼拍电影炒IP的时候,她自然没有高深到哪儿去,但她还能多年如一日做一个读者,读书写作。如今写文章为了赚流量讨好观众的人不在少数,权当贩卖文字糊口饭吃,而她旨在讨好自己。
我竟然莫名从她身上看到一种写作的尊严。
其实也会有边读边嘲笑的时候,总觉得她不管如何倡导朴素的生活和思考,但不该排斥在俗世奋力争夺的人,毕竟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像她那样素食求佛读经尽力隔绝一切才是真正值得过的人生。
正如我觉得二十多岁的人没必要学她三四十岁时开悟的某些“老僧入定”的姿态,我更认为有一些恰当的欲望、一些合乎情理的看不开、甚至是一些可爱的偏执并不是需要“改掉”的事情。没人真的一尘不染,所以别听她的,做个会时不时省察内心的俗人就好。
何况她这老古董,有时候真是自相矛盾,一会儿说喜欢中性的、有男性气质的女孩子,一会儿又说,女人的身体是为了生育,最性感的男人会让你分分钟想为他生孩子,忍不住在想庆山大妈您是活在宋朝吗?她对和她不一样的女人有种若隐若现的敌意,仿佛只有她这样能定义并且活出女人的价值,这我不同意。
有时候读出她骨子里的不服从,有时候读出的却是男权和温顺。
但这女人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她对自己的思考袒露无疑,但免不了自我重复和游移不定,所以看她的文字要带着脑子,避开一个个她为了自我标榜而设下的陷阱,而你在探查的过程中,会意外地发现自己和她真是似曾相识。
在我看来,她确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作者,但她很坦诚,并且她聪明,不蠢。
比起曾经深切的喜欢或者讨厌,现在对庆山这个作者,是一种很平静的态度,就像是看着一个关系一般的熟人,以前跟她非常非常像,或者非常想变成她,就像喜欢另一个自己。后来成长让我们渐行渐远,本以为她还是我印象里的样子,直到某一个契机突然与她相认,发现我们在两条相近但不同的道路上,我抛开偏见后发现,她走得很好,比以前更真实更自然,这让我很欣慰,我们都在时间里慢慢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对,你抛开偏见就能看到这个写作者多年来缓慢而坚定的生长。
书里有句我很喜欢的话:
人与人之间,开端于相认。
读一个作者的书,就像从众多个性迥异的灵魂中认出与你相似的一个来,而且我又这一相似中遇到与我相似的其他人,于是我渐渐明白她对人世生出的这一份心平气和的感恩。
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庆山,我觉得一定可以和她聊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