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之前，除了理发，若非迎面碰着一面镜子，我几乎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镜子。结婚后妻子需要描眉涂口红，镜子是不可缺少的，好比房屋里要有门，卧室里要有床，厨房里要有锅碗瓢盆。再后来条件好了，有了专门的洗漱间，洗脸盆上面的墙壁上装了一块大镜子，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一天少说得照二次：早晚洗漱时，正对一面大镜子，时间久了，对镜子里的“我”，已然视若无睹。
在高中当学生、下放当知青、入伍当战士，都住集体宿舍，我的印象中几乎没有男人照镜子。记得下放时有一个知青照镜子，不仅早上洗脸时照，闲暇时间也照，当然是欣赏自己的脸蛋；当兵时也遇到过一个，和那个爱照镜子的知青习惯差不多，仿佛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男人有照镜子有没有先例？肯定有，最出名的是《三国演义》里面的吕布，不仅武功盖世，冠绝一时，连外貌也英俊雄壮，气宇轩昂，号称“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被曹操围困在下邳，在白门楼上见曹兵堆集如山，旌旗蔽日，将士勇猛，心中忧闷，回到府中取镜自照，见自己形容憔悴，面目黧黑，大惊曰：“吾被酒色伤矣！自今日始，当戒之。”不久他就被曹操杀了。
有一个“傅粉何郎”的成语，意思指的是美男子或喜好修饰的青年男子。说是魏晋时的曹操的女婿何晏，“美姿仪，面至白”，如同搽了粉一般；他确实搽了粉，“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由此可见，何晏是常常照镜子的。他是服用五石散的第一人，据说吃了这玩意儿，会造成内脏损伤，肌肉萎缩，这当然要让他精神萎靡，面容憔悴；后来，他被司马懿以谋逆罪诛杀，并遭夷灭三族。
至于以前的女同学、女知青和女军人照不照镜子，我不知道。曾经和我一起学习、劳动和工作的女同学、女知青和女军人里，不乏清秀漂亮的，宛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让我们这些年轻男性看了为之动心。我以为她们天生丽质，后来，有位已成为奶奶的女同学回忆说：她那时遇到喜庆的事，会用刚点燃又吹灭的火柴黑头尖画眉毛。我才知道，她们年轻的时候不仅照镜子，而且还因陋就简地化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漂亮更是女人的天性。 我有几个“发小”，只要在一起准会抬扛，为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口不择言，越是恶毒的话越往外喷。但在一个事情上有着惊人的一致，就是女人从说出门到走出门，需要令人心焦的漫长等待，因为她们要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翻，犹如创作一部毫无瑕疵的完美作品。这应证了梁实秋先生在《女人》里说的话：“上帝给她一张脸，她能另造一张出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人（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以取悦他人或顾影自怜是古今中外的“齐一律”。
在《诗经》表现的时代，就留下了“铜镜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轻理云鬓施粉黛”的记载。唐太宗的爱妃徐惠说：“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朱庆馀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宋初著名的文臣兼武将宼準也不能脱俗，他的《踏莎行•春暮》说一个年轻少妇叹息“菱花尘满慵将照”，“菱花”就是古代镜子的形状。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说得更是赤裸裸地说：“镜子里面有个姑娘，那双眼睛又明又亮，镜子里面不是我吗，脸儿长得多么漂亮，……耳边戴着一朵美丽鲜花美丽芳香”。
那么照镜子好吗？这是肯定的。年轻女郎就是通过照镜子，来看见、认识和精心妆扮自己的容貌，以及掂量在异性、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异性心目中的份量。个中缘由，大概就是巴尔扎克说的“女人的美貌是无价之宝”，和莫泊桑说的：妇女的“美丽、风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可见这漂亮的脸蛋是多么重要。
然而很多“美貌”并非天生丽质，而是照着镜子修饰出来的。当然，这无可厚非，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文明人的独有行为，完全可以把它当作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世界上最古老的镜子据说大约有八千年了，我国最早的铜镜发现于距今四千年的“齐家文化”遗址中，镜子和人类文明几乎同步，是文明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动物和野蛮人是不照镜子的，因为他们既没有、也不需要照镜子。达尔文好像作过试验，大意是把狗或猫放在镜子前，它们都会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家伙狂吠，它们并不认为镜子里面的那个家伙就是自己。
照镜子成了女士们每天的固定行为，以至于在“吃喝拉撒睡”或“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还要加上一个“照”，虽然说这“照”并不是生存的基本需求，但它是人们审美观念在生活里的具体表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即是热爱自己，也是尊敬他人。
现在的妇女、尤其是年轻的女性，用在照镜子的时间和开销，往往超过“衣食住行”或“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女郎很可能对屋子里的零乱肮脏熟视无睹，但她能够对着镜子严格审视自己的容貌，尽可能让自己的脸蛋洁净美丽得无可挑剔。
照镜子不好吗？似乎同样也是肯定的。因为人们照镜子的时候，会刻意地表现最好的一面，其精益求精的态度和照相有得一拚；她必须暂时忘却生活中的忧愁和烦恼，心情是愉悦的，态度是和蔼的。比如在买衣服时，如果是驼背，定会挺直胸膛；本来愁眉苦脸，也会挤出甜蜜微笑；骚首弄姿，瞻前顾后，总之要表现出令自己满意的表情和姿态。久而久之，她也许当真以为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是天然的自己。
在镜子里，人们看见的是美貌，却看不见丑陋；看得见微笑，却看不见刁蛮；看得见温柔，却看不见冷漠；看得见甜蜜，却看不见苦涩。镜子里面的她是刻意装出来的，是一副改头换面的半真半假的面具。漂亮和婀娜的表象，往往助长了她的傲慢，却忽视了更加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胸怀、品质和学识，比如仁慈或冷酷，勤劳或懒惰，博学或无知，深刻或肤浅。
我们是不是可以做进一步的猜测：当一位美女对着镜子做最完美的妆饰，她是不是有这样的心理：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至少在她的圈子里面是最美丽的。《格林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那个邪恶的王后问：“镜子镜子，挂在墙上，全国上下，哪个女人最漂亮？”镜子便回答：“王后娘娘，全国您最漂亮。”后来白雪公主长大了，王后再问镜子，镜子说有位姑娘比她漂亮一千倍。惹得王后妒火中烧，欲治白雪公主于死地。如果没有镜子，或者不照也不问镜子，公主就不会历经磨难，王后也不会痛苦死掉。我不知道照镜子的美女们有没有王后那样的心态。
唐太宗李世民说：“以镜为鉴，可以正衣冠。”《娱乐至死》的作者波兹曼说：“镜子只能照出你今天穿什么衣服，它无法告诉我们昨天的情况。”我们甚至可以补上一句话：它无法告诉你下一刻是什么样子。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不妨问问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虽然有一张漂亮的面容，但有没有温和的性格，包容的胸怀和进取的雄心？ 总而言之，照镜子好还是不好，那就要看它的底层逻辑，就是你从镜子里看见的是什么。
2025年6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