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以为能终其一生的，早已悄然脱逃；无数次以为是彼此深爱的，无非是一方的自我欺瞒。一次背叛，然后无数次背叛；一次原谅，然后无数次原谅。只要你爱我，哪怕曾经爱我，我都将永远爱你。至死不渝。

“所以，这情书是你写的吗？”小鱼问。

“开玩笑？我可不会玩这把戏。”大毛答。

                                      一、

小鱼是大毛喜欢的第一个女生。至少大毛是这么对我们说的。那一年的冬天虽说是个暖冬，不知道是不是与与日俱增的汽车尾气又为这眼瞧着一路飙升的CO2浓度贡献了一些绵薄之力。虽说比往年暖和那么一些，但北京的冬天还是能冻死个人的。这人呢总是能在逆境中找到捷径。所以寝室里一合计，想出个抽签选举。就是将四根牙签一折，谁抽到的最短就去给寝室打饭。虽然悲催的大毛次次光荣当选，但这也为大毛和小鱼的相遇奠定了必要基础。

那天我们忍饥挨饿熬到了一点钟，仍不见大毛回来的踪迹。我们商量着万一大毛被妖精抓走了怎么办，这么俊个小伙子。所以我们决定如果他再过半小时还不出现我们就打警察叔叔电话报个青年失踪案。好在还好，盼望着盼望着大毛终于在一点过十分的光景踏雪而归，呃，好吧，那天其实太阳高照，之所以这么形容只是为了给我们挨饿受冻有担惊受怕的凄惨画面营造一个萧瑟的氛围。门一开，三人皆似饿虎扑食，结果扑了一圈屁也没寻到一个。三人皆目瞪口呆直直盯着大毛。大毛双手一摊“去晚了，没饭了。”三人皆火起，怒揍大毛，大毛卒。大毛在三人的夹击混打下艰难伸出一只手，说“我开玩笑，我是这种没义气的人么！柜子里还有四包泡面！”三人松手扑向柜子，大毛重生。三人将泡面席卷一空，大毛凄凄惨惨戚戚。我看着大毛委屈巴巴紧盯着我不放的神情，心生恻隐之心，于是勉为其难忍痛割爱将手中端着的两碗泡面分了他一碗。大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头坐在我的身旁，饱含感激之泪水吸溜着面对我吐露之所以去晚了的原因。

    谁都没有想到这种狗血爱情偶像青春片剧情竟能完美砸中了永远被我们“压迫”却从未敢“起义”的大毛身上。“今天中午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树下写生的女孩长发飘飘，像极了我心中的姑娘，白裙遮住两条修长的腿，露出纤细的脚踝。轻风掠过裙角，阳光穿透树叶打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分明的侧颜。我的心腾地一下停住了，就好像丘比特之箭射中了我的心脏。一切都像在和我开玩笑，但这种感觉让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我恋爱了……”大毛的描述让我陡然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迅速席卷全身，我默默地起身拍了拍他肩头，抿了抿唇点点头以示鼓励，扼住了其滔滔不绝的虚假文艺描述念头。

    大毛能找到对象？开玩笑！反正我是不相信他能泡到被其形容为新一代清纯女神的。该耸人听闻的消息当即于寝室不胫而走。室友小坤哥用一脸痞笑的欠揍嘴脸问大毛，“我说哥们，现在是一月！一月！You know？你女神是神呢还是鬼呢，大冬天白裙飘飘，不得冻死！我看你八成是见鬼了见鬼了。苏白你说他是不是阴气太重？”我点点头深感此话有理。春三对着暖气缩缩脖子说还好他阳气重女鬼不敢近身，像大毛这样的非得被女鬼吸干了不可，得赶紧叫个大师来驱驱，不然不准进寝室。说罢春三以手比剑，道一声小鬼哪里跑就往大毛身上戳。三人哄笑。大毛摆摆手，“开玩笑，老子说她只穿白裙了吗？再说羊毛白裙不是裙？外面套个羽绒服不行啊？”三人又笑，“你丫的羊毛裙你给我来个白裙飘飘看看。”“意境！意境懂不懂！开玩笑！”大毛气急败坏的争论。三人相视点点头，“意境。嗯”三人复笑。

    可这笑着笑着就发现笑不出来了。

    由于大毛经常性的于午饭期间莫名失踪，出于对其人身安全的担忧以及我们的温饱问题。所以为了彰显我们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在人道主义精神的感召下，我们决定尾随他！三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身影已然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以至于回头率飙升。这回头率简直是我的人生巅峰。然而当我正沉溺于是自己长得太帅导致众人频频回头的梦幻泡影时，大毛回头了！一万匹草泥马瞬间在脑中狂奔而过。三人黑线。当咱以为我们的行踪暴露正准备光明正大坦白时，一个中等身材的清秀妹子踏着轻快的步子朝大毛走去，长发飘飘。大毛向她挥挥手，笑的一脸春光荡漾。三人跪倒。

    亲眼目睹这一瞠目结舌之事，三人待大毛回寝后采取了一系列威逼利诱措施，大毛在我们的淫威下屈服，红着脸开口，说出了他那泡女神历程。简直是简单直接到堪称粗暴令人难以置信。没错就是送情书。你说送情书去追成功也就算了，关键是这货送了还不承认，那女神也同意了，天晓得为什么这货能这么顺利。我一定不会承认大毛是凭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俘获其芳心的，毕竟我向来认为我才是寝室的颜值担当，虽然每每说出口就惨遭无数白眼。大毛说他当时看到小鱼拿着他那封情书站在他面前时他脑子是蒙的，以至于当小鱼问他这是不是他写的时候，他那句招牌欠打口头禅就脱口而出了，鬼晓得这货是真的脑抽回了句口头禅呢还是没脸承认他那矫情造作的文学字眼。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奇妙的发生了，清纯女神非但没有生气还让大毛成了人生赢家，因此光荣当选寝室恋爱标兵。当我和春三相约网游和网游中的妹子扯皮，当我和小辉对着日本甜妹流哈喇子，当我们三人苦逼的共享资源时，大毛总会猝不及防的在我们脆弱的心灵上毫不手软的戳上一刀，“看能看出对象来么？开玩笑呢，学学我，实际点。”那一脸嘚瑟的样子至今让人一想到就恨得牙痒痒。可大毛就算是冒着被群殴的必然风险也每天十句里九句不离小鱼。

                                  二、

大四过的很快，随意荒废两下就忽的和学校生活永远say byebye了。

再和大毛小鱼有机会聚在一起是他们结婚那天。小鱼一身白纱，大毛西装笔挺衣冠楚楚。那天的大毛使我不得不对春三他们承认大毛才是我们寝的颜值代表。大毛全程庄重的神情让置身酒店的我有一种身处教堂的神圣感。当司仪念完誓词问大毛是否愿意时，我想这一刻大毛应该等了很久，心中预言了无数次才能将“我愿意”这三个字说的那么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说的像大毛那样的坚定，一个字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后吐出，说的小鱼当场泪目，说的我和春三、小辉都禁不住感动，露出一副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老母亲抹帕神情。

我想那个时候，小鱼一定也是爱极了大毛。我想大毛和小鱼这一辈子都能这么好下去。一切只是我想。

某夜在外出差，深夜看朋友圈发现大毛突然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你终于相信，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就算不顾一切，就算倾其所有，就算万死不辞，你也无法和他走到最后”。算了算时间，这个点大毛那边应该是半夜两点多了，我点开大毛的vx——还是那张小鱼的自拍照，问他最近过的还好吗。他回了我一句“掺半”。我笑着回他说，“这么晚不睡难道小鱼没意见”。他回，“她今天加班”。然后没有下文。沉默到我以为聊天结束，我洗完澡准备去睡的时候，突然又来了条信息——有空回来转转。

                                三、

当我今天在巷子里遇到大毛的时候着实吃惊了一把，一者自那日分离后就没有再聚显得让人出乎意料，二来大毛那副落寞沧桑的样子很难让我与婚礼那天神似刘昊然的大毛联系到一起，以至于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苏白，如果有一天你被绿了——咳咳咳——你怎么想？”大毛递给我一支烟突然开口。

“咒我？”我接过烟捶了大毛一拳。

“咳咳——没，不开玩笑，认真的——咳咳——”

“你怎么咳这么厉害，没事吧大毛？”

大毛摆摆手，示意我回答他的问题。

“嗯——捅那臭婊子一刀，再捅那个混蛋两刀。”我恶狠狠的拿手比刀状。

“咳咳——我——咳咳下不去手。”

“等等。你这是被小鱼那货绿了？别开玩笑……”我拍拍大毛后背帮他顺了顺气。

“没开。咳咳咳。”大毛对上我的眸吐了后烟圈打断了我。

“什么时候的事？她知道吗？

“不，她还不知道我知道了。是我自己发现的。大概快一年了吧。”大毛啐了烟头，用鞋底跺了两脚又摩擦了几下。

目光随着大毛的脚来回移动，突然想到半年前的某夜在外出差，深夜看朋友圈发现大毛突然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你终于相信，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就算不顾一切，就算倾其所有，就算万死不辞，你也无法和他走到最后”。当时算了算时间，那个点大毛那边应该是半夜两点多了，就点开大毛的vx——还是那张小鱼的自拍照，问他最近过的还好吗。他回了我一句“掺半”。我笑着回他说，“这么晚不睡难道小鱼没意见”。他回，“她今天加班”。然后没有下文。沉默到我以为聊天结束，我洗完澡准备去睡的时候，突然又来了条信息——有空回来转转。我没有深想。

“苏白——咳咳咳，你知道吗，有时候醒着哭，有时候哭着醒。咳咳咳——每每想到她背叛我的时候咳咳咳——我就带着一包烟走过我们曾一起去过的小巷，迎风落泪。一想到她可能和别的男人在做爱，我就嫉妒的发疯，只能死命的抽烟。带到一包烟悉数抽尽，夜幕笼罩，整条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烟雾营造出来的梦幻让我想到曾经，那时候她还爱我。然后我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她仍爱我，自我欺瞒的样子像极了酒精给的麻醉。咳咳咳——也许我应该清醒，但我不愿清醒，因为我害怕清醒。感情这东西本就脆弱的紧，何况曝于时间之下。我不怪她，是我没给她想要的。也许是我还不够爱她。”大毛脸上晶莹的的水珠随着他此起彼伏的咳嗽乱颤，显得他整张脸湿漉漉的难看。

虽然我真的很想抽他一拳问他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爱情，难道就爱的这么卑微。但当我看着眼神空洞的大毛，只能递给他一张纸巾，告诉他赶紧看淡吧，咳得这么厉害还是少抽点烟，别为了一个女的连小命不要。

大毛看着我说：“苏白，如果小命能换她爱我。我是愿意的。”那一脸严肃的样子让我有一种回到婚礼那日大毛说“我愿意”那刻的错觉。

那天我陪大毛抽了一路的烟直到送他到他家楼下，我特意看了眼腕表，下半夜十一点三十分。而楼上的灯还暗着。

大毛拍了拍手，转身朝我挥了挥手，看着大毛抚着胸口不断起伏的双肩和踉踉跄跄尽显苍老的背影，心头陡然一酸。临进门的时候大毛咳着对我说了句“走了。”

四、

2017年12月25日，我接到小鱼的电话，电话那头浓重的鼻音和一度哽咽的哭腔我就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当小鱼说出大毛的死讯时我脑子蒙了一下，下意识的问了句“怎么会？”

然后那头的小鱼只剩下哭声，之后就是一串忙音。过了半个小时，正处在接受无能中的我手机“滴”的那声提示音将我黏在四个月前遇到大毛时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思绪拉了回来。

“肺癌晚期，昨晚过世的。”

今年的平安夜不平安。

参加大毛葬礼那天，我看到了一个短发女子抱着照片哭的不能自已，问周遭人这是谁，才知道这是小鱼。她剪了那头乌黑的长发，剪了那头吸引了大毛在内的男性目光的长发，仿佛一下子憔悴了下来。我斟酌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拍拍小鱼哭到忍不住颤抖的肩头。小鱼抬起那双红的发肿的双眼，摩挲着相框，对我说：“苏白，你说他得憋多久……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了两折的素白色纸片然后递给了我。

“小鱼。我猜你终有一天能找到这张纸，也许那天我们已经重归于好，也许那天我已经一个人离开。其实你找不到也没有关系。

小鱼。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种种吗，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还记得我送你情书那一幕吗，那时候你说这封信就算不是我写的你也当成是我写的，当成是你追的我，然后你说你愿意。但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愿意的，因为你一直喜欢的是那个男生，只是他为了前途和另外一个女生去了国外，你气不过才答应了我。我也知道到后来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只是后来，他回来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每当夜晚你入梦时，我盯着天花板想你在梦中会梦到谁，会梦到我还是他的时候，我就尽量屏住呼吸让自己哭的小声。每当你说你晚上要加班时，我就一个人去我们曾一起去过的小巷，待到支烟抖落时，灯火昏昏。一切都像在和我开玩笑，我倒希望这只是个玩笑。但这不是。本来是想放你自由的，可是我却得了肺癌晚期，你说这荒不荒唐，不过也好这样我走了也有人能代替我照顾你。只是，原谅我的自私，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能陪着我。

小鱼。我爱你。小鱼，我原谅你。不，小鱼，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不能照顾好你。”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我咽下想冲上去抽大毛一拳的冲动告诫他不要为一个女人连小命都不要的时候。一语成谶。

“其实那天我是想给他离婚协议的，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他那张脸瘦的可怕。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当初因为他经常性的咳嗽我劝他去看看，后来他说，医生说是咽喉炎不打紧，我也没在意，再到后来你也知道——我经常不在家，有时候回家大毛说怕吵到我就去书房睡，我也没多想。但当他那天真的在我面前咳出血然后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病得有多重。那一刻我真的好怕，我怕他一倒就再也起不来了。当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凳子上，我想到以前的一点一滴，你说他怎么就这么傻，当医生出来下达病危通知，当医生叫家属进去，当白布真的一点点遮上他的脸——我不信，我不信啊苏白，我不信他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其实爱的是他是他啊……我不能没有他，你知道吗苏白，我好后悔我好后悔，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啊，苏白……我错了，大毛……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看着黑白照片里笑着抽香的大毛，恍若隔世。旁边的小鱼扯着我的袖子情绪一点点失控，忽的想到《桃花扇》的一幕：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五、

大毛死后一年，断断续续的也听说了一些小鱼的近况，听说去了西部一个小村子当美术老师，成天和一群孩子待在一起，前几天发的那条朋友圈看到她跪在布达拉宫前的那张照片，蓝天白云，虔诚安宁。

入冬以后我和春三、小坤在成都相约碰了个面，一月份的成都虽然没有四年前的北京来的寒冷，但三缺一总给三人笼了一层无形的悲哀。四年前大毛告诉我们自己遇到了真爱，三年后大毛为了真爱而死。三人围着热气腾腾冒着红油泡泡的火锅突然想到四年前那个冬天一起围着吃方便面时的场景。

我说，“大毛我给你吃一口，你告诉我实话。”

大毛说，“苏白，我恋爱了。”

那个时候四人聚在，没有离别。

一杯杯的酒下肚，醉眼迷蒙间听得“噌”的一声，春三砸了酒瓶，大声骂了一句：“去你丫的狗屁爱情！简直特么开玩笑！”

四座皆惊。

三人皆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