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都喊我做“胆小鬼”,我不喜欢这个外号,但时间长了,我也听习惯了,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胆小性格。
我在一所农村小学上学,我成绩优秀但比其他同学胆小。有一次演讲比赛,校长为了模拟舞台,让我们站到一张高高的桌子上演讲,我是最后一名选手。看到一个个同学大摇大摆地站上去又神气活现地走下来,我的双腿在发抖,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一边数着上台的同学,腿抖得更加厉害。“下面由二(一)班钟明明同学给我们带来《当国旗冉冉升起》,掌声有请!”
我顺着主持人老师的声音走了过去,一块石头把我的脚绊了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同学们哈哈大声,我继续往演讲桌走过去,这段路几十米,走起来却比回家的路还远,我终于抬起脚稳稳地站到了演讲桌上,台下一片黑漆漆的人头,咧着白色的牙齿看着我。“大家好!我是二(一)班的钟明明,我演讲的题目是《当国旗冉冉升起》当……当……”我脑袋一片空白,完全记不起昨晚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我摸了摸口袋也找不到演讲稿。“呜呜呜……”我站在演讲桌上哭了起来。“哈哈哈……看胆小鬼……”黑压压的人头发出了排山倒海的笑声,几乎把我的身体震倒。“钟明明同学为这次演讲作了充分的准备,但因为受其它因素干扰,没能给大家更好地展示,我们期待他下次出色的表现。”主持人提示我,我怏怏地回到了黑压压的人群里。
同学们很快忘了这件事,依然和我天真无邪地相处,但 “胆小鬼”却叫开了。
我愿意借作业给别人抄,很多其他村居住的同学都愿意跟我玩,喜欢下课了把我围在树底下讲故事,我觉得在学校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但回到本村的情形就不一样了。
二娃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家是做砖窑生意的,全村成年男人除了务农收入以外,都靠帮他家干砖窑活补贴家用,我爸也是他们家挑砖的工人。在全村人都住泥砖房的年代,他们家已经住上了小洋楼。他经常能拿出我们从来没见过的零食。我们那时吃的是农家咸菜、地里采回的蔬菜,他们家的狗却能经常啃骨头。二娃不爱学习,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带着村里的小孩捅马蜂、掏鸟窝、取蜂蜜……我看不惯的是他总是给村里的孩子们安排各项劳动任务,经常到他家地里拔草、插秧、摘玉米等。我觉得他太霸道,欺负村里的伙伴,我从来不跟着去帮他们家做“义务”劳动。因此,他有意疏远我。
二娃他们知道我胆小,经常故意逗我,但我也想和他们玩,要不我感觉没有朋友很孤单。他们放牛从不走大路,让牛驼着游过小河到村对面的草坡。我不敢这样过河,这河水有3米深,我怕掉下去被淹死,我家的水牛不肯跟着我绕开河水,它和其它牛游过去了,我需要自己绕几百米的泥路,才能跟上他们的队伍。
他们提出谁敢站在牛背上行走,就让谁家的牛走在前面吃草,我家的牛只能跟在牛群后面,嚼别的牛咬剩的草根。草坡上常常能抓到各种蛇,他们轮流捏着蛇头,把蛇尾往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轮到我的时候我撒腿就跑,但每次都被很快抓回来。他们把蛇打死之后,再让我勒到脖子上,我屏住呼吸,非常怕那还在摆动尾巴的蛇突然活过来。
上学需要路过晒谷场,那里放养有一群老鹅,每次都伸长脖子追着我,它们的脖子比我高,我只能躲。“别跑,停下来打它。”小伙伴们不只一次告诉我。那一次我真的站住了,那只脖子最长的老公鹅瞪着小眼睛,嘴巴朝我的脸蛋猛地啄过来硬硬的嘴叨着我的肉翻转,我脸上深深的鹅嘴痕久久不能消散。
在村里、田野里,到处是放养的、流浪的、野生的动物,如果不能对付动物,每天都会提心吊胆,更别说被二娃他们捉弄,我逼着自己适应。
我打算从最小的动物开始入手。除了昆虫,老鼠应该算体积小了。我走在红薯地里,寻找目标,幼鼠太小没意思,要打死体积大的老鼠才能在二娃面前吹牛。终于我看到了一只大概3斤重的老鼠,在啃着红薯,我撑着胆走过去,用一块泥块砸过去,没能砸中,大老鼠一抬头就朝我跑过来,我一次遇见敢追人的老鼠,不敢再砸第二次,我逃了,再回头的时候,它已经躲进红薯叶里了。
还有一只母鸡总是带着小鸡到晒谷场偷吃我家的谷,那天被我撞见了,我抓了一条木棍打它的小鸡,母鸡跳了起来,有我胸口那么高,要啄我,我想起了上次被鹅啄,扔了棍子就跑,它半伏着身体不依不饶的冲向我,我边跑边回头,摔倒在了晒谷场上,膝盖处的裤子摔破了一个洞,膝盖流出了鲜血。
我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不差,别的小伙伴敢踩着牛角爬上牛背,但我不敢,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一定要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我家有一头四百斤的大肥猪,我常常挖红薯给它吃,它应该肯让我骑。
我叫来了二娃、阿狗、阿三,这几个平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伙伴。
“我家的猪比你们家的牛骑得舒服,今天我骑给你们看看。”
“如果你敢骑猪,下次我们教你站上牛背。”
“看我的!”
我左右手各持一条竹竿,站在猪栏上,往猪栏扔了一条红薯,猪靠近栏边吃红薯时,我跳了上去。
“哼——”
猪的后腿一蹬,屁股往上扬,我被狠狠地摔到了猪粪上,二娃他们笑得停不下来。
最丢人的一次是被一只狗追,我经过二娃家的时候,他家正好聚了一群小孩,二娃看见我经过,他摸了摸狗头对它说,“追他!”
他家的狗朝我“汪汪”地叫着,我学着别人蹲下来,它还是要靠近我,我跑了起来,它也在跑。在二娃家玩的伙伴们都跟在后面看热闹。
“你站住!站住它就不追了。”
“不行,我怕它还追。”
“你捡石头砸它,它就怕了。”
“我不能那么快捡到石头。”
“你爬到树上。”
“我爬不上去。”
“你往池塘跑。”
“池塘水深。”
……
二娃没有叫停自家的狗,任由它追我。
追到村外,我看到了一块甘蔗地,甘蔗已经长到2米多高,我没有多想就地往甘蔗地里跑。
甘蔗被接连踩断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掩盖了狗叫声,我依然往前跑,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甘蔗地里只剩下我的气喘声和蟋蟀的“吱吱”声,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我回到家跟哥哥说,“二娃欺负我,他让他家的狗追我,你帮我打他。”
“我不敢打他,他哥比我能打。”以前哥哥跟我说过,有谁欺负我,他会帮我打他的,现在我知道只能靠我自己了。
他们不只笑我胆小,还笑我爸爸。
“比比谁的爸爸胆子大?”
“我爸敢赤手捉银环蛇、眼镜蛇。”
“我爸敢杀猪。”
“我爸敢宰牛。”
“我爸敢帮村里把死去的老人扛去埋。”
“我爸敢在7楼上砌墙,不用防护网。”
“我爸有一次打赢了一个持刀打劫的人。”
……
“胆小鬼,你爸敢做什么?”
“我爸敢杀鸡。”
“哈哈哈……”
“爸爸,你能不能学杀猪?卖猪肉又能挣大钱。”我相信爸爸是比我大胆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听话,都是被爸妈用小竹竿打,而我的成绩稍有退步,爸爸拿的是几米长的大单竹打我,他都不怕打死我,还不算大胆?
“我不敢杀猪,别人杀牛我帮按住牛脚,我的手都发抖。”
爸爸的回答让我很失望,我很希望爸爸能为我挣回一次面子,我不愿意听到别人说爸爸不行。
一次,爸爸开摩托车去接我放学,我抱住他粗壮的腰问,“爸爸你敢用脚操控摩托车方向把不用手吗?”
“不行,那样不安全,会摔死的。”
“你试一下,就一会,我见过阿狗爸爸那样开过,都没有摔下来。”
二娃他们骑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我想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爸爸的厉害。
在一段平坦路面的时候,爸爸缓缓地松开手,“你坐好,不要乱动哈。”
“嗯”
看着爸爸松开的双手换成两脚操控,我激动地扭动身体回头,我要马上告诉二娃他们,我爸爸开摩托车也可以用脚。
结果摩托车拐进了路边的稻田,我和爸爸摔了一身泥浆,稻田里的青蛙被吓得四处逃命。
我听到了一片嘲笑的声音,其中二娃的声音最大。
我恼羞成怒,心里暗暗想着时机合适就报上次他放狗追我的仇。
已经四年级,我遗传了爸爸的身高基因,变得比二娃高了,家里的农活忙,也锻炼了我强壮的体魄,复仇条件成熟。
那天,二娃爸爸跟车拉砖去卖了,二娃的哥哥不在,我去砖厂找我爸,砖厂离村有3公里,二娃在看工地,他在记录工人挑砖的数量。我躲在一边,等待下手时机,工人们都回家了,他也准备回村里。
我从砖堆后面跳出来,挡住了他,“你想往那跑?我被你欺负了几年,今天我要教训你,除非你能打赢我!”
二娃慌张了,他看了看周围,一个帮手都没有,“明明,你打我一顿可以,但我会告诉我爸,你爸以后就不能来我家砖厂干活了,全村的人都抢着来我家砖窑干活,也不差你爸一个。”
我犹豫了,那一刻我放弃了报复,我之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二娃成绩那么差,估计他不会算计。我爸确实需要这份工作,我妈身体不好,家里主要劳动力是爸爸,而他家的砖厂离村近,能兼顾到耕种农作物。
升上五年级,我没有看到二娃身影,阿三拿给我一张用作业纸写的纸条:“明明,以前我觉得你胆小,总是捉弄你,没想到伤害了你,对不起!我爸爸说今年计划多修建一个砖窑,家里人手少,决定让我到砖窑专门帮记录工人挑砖数量,顺便学下打理砖厂。我们和好可以吗?”
我心情很沉重,我想起了二娃的优点,他仗义、豪爽,每次带领村里的小伙伴到他家地里干活,都会分给他们好吃的,每次开学他都会让他爸先给同学家长结算工钱。
升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我考了195分,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我们班就我一个人考上,村里小伙伴有些到镇上中学读,有些被迫辍学,回家跟父母种地了。那会还没有提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农家孩子多,大部分孩子没有条件接受更多的教育。
初一的第一学期,学校举行了校运会,老师要求班干部要带头参赛,我报名参加了3000米项目。
起跑枪声响起,我的脚像长了轮子,不停歇地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大概跑了2公里,我就把其他选手甩在后面了,全校师生都喊着我的名字为我加油,其中有一个喜欢我的女生还把脚迈进了跑道为我加油。我以为我快被追上了,加快速度奔跑,我想到了二娃家的狗就在我身后。冲过终点线时,第二名还差操场一圈没跑完。
我是村里体能最差的一个,二娃他们的速度比我快多了,但他们没有机会来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