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论文答辩后,白鹿就算正式毕业了。白鹿毕业时,洛城大学满校园都是身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毕业生。他们摆着千奇百怪的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毕业。白鹿没穿学士服拍照,而是坐在宿舍里研究他的剧本。他不再重新编写,他说《新编西厢记》最完美的剧本,一字难易。他整日思索,我想,他下结论——《新编西厢记》是最完美的剧本以前,思索的不是剧本本身,而是剧本存在的外部关系。比如,《新编西厢记》出自谁人之手,决定了剧本本身的存在价值。如果《新编西厢记》是某位校领导编写的,那么它注定价值斐然,就如同一个孩子出生豪门,那么他注定一生显贵。但《新编西厢记》确系出自白鹿之手。你知道一个不知名的大学生的手笔,在洛城所属的国度,《新编西厢记》便毫无价值。关键在於像白鹿那样的大学生有千千万万,没任何典型之处。洛城所属的国度,需要典型,不需要平庸。除此之外,他还思索了许多剧本本身的内容与其客体之间的关系。比如如果《新编西厢记》里不描写纯粹的人性,而羼杂一些思想教育,《新编西厢记》会很受部分人欢迎。可惜《新编西厢记》里没有丝毫思想教育的意思,反倒有些抵触意识束缚的想法。总而言之,结论就是《新编西厢记》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它不受欢迎因为诞生错了时代。为此,白鹿懊恼不已,数落自己不该妄作主张,非要将它写出来。趁机,我也数落了他几句,毕竟机会难得。
时维七月,洛城燠热,像在火炉里熥烤似的。白鹿离校前,请了一顿饭,饭局设在中州路的盛业广场。盛业广场是洛城奢侈消费的去处,人潮来往如云。我和白鹿搭乘公交车到盛业广场,是黄昏七点左右。夏季白昼漫长,像是被拉得极细的钢丝,滚烫而冗长。黄昏七点的洛城,像被夕阳披上一层金黄色,滚烫的糖稀。热浪滚滚扑来,蒸得满头热汗。当时洛城没有风,像被焖在锅炉里炙烤着似的。那燥热,洛城的夏季最常见,没谁会大惊小怪。并肩走的白鹿,脑门上沁出黄豆粒般滚圆的汗珠,顺着两腮骨碌碌向下流淌,在耳前腮旁汇聚成条条溪流。刚下公交车没多久,他那白色衬衫就被汗水浸透了,洇透的衬衫紧密地贴在他背上,从里透出肌肤的颜色来。盛业购物广场前,人潮涌动,像夏季里滚动的热浪一般躁动不安。人在蒸腾翻涌的热浪里变形,歪头斜足,面目狰狞匆匆奔走。穿过水磨石板铺就的长方形广场,刚走进盛业购物大厦,冷风便扑面而来,像是瞬间掉进了冰窟里。冷风如水,走进大厦的人都拼命呼吸,像喝凉水一般痛快。大厦共六层,一层多超市,二层多衣饰,三层多游乐场,四层多鲜果,五层多餐饮,六层多影厅。大厦每层都有不同的主题,特色异样,花样缤纷。但大厦每层的功能分类也不像前述那样清晰,一楼也有些果饮驿站,二楼也有首饰小店,影厅旁边也有卖手抓披萨的亭子。初入大厦内,我便被大厦的金碧辉煌和温暖色调的装饰惊得噤若寒蝉。我从没进入过装饰如此讲究、精致的场所,即使人来人往也秩序井然。大学行将结束时,我再次到盛业大厦,就完全不是初来那么回事了。它再也不是金碧辉煌,装饰精致的高档场所,而是平常得再平常不过的消费场所。初入盛业大厦时,我提着心,浑身不自在,像孩童般跟在白鹿身后。那时,他带着我乘电梯直上五楼,进了一家火锅店。按理说,盛夏吃火锅有些不合时宜,但在大厦强力的中央空调吹出的冷风里,吃火锅也是一件贴切的事情。火锅店里的桌椅是木制的,墙壁里挂着名人字画,最显眼的是挂在客厅中央的,启功先生的长轴字画:巍峨峻峭的山峰,波涛汹涌的流水,落款两个大字写的是雅量。我觉得雅量两个字放在这家火锅店里最合适,原因在於这家火锅店是一家自助火锅店,雅量二字有提醒食客不要贪多,量力选取实物的意思。如果贪多食物而又吃不干净,有亏雅量二字。白鹿正聚精会神打量木色墙壁里镶嵌着的斗方,华飏蓦然从店门外走了进来,他扯着嗓子喊声高亢尖锐,像猛然间打断了白鹿的思绪。白鹿扭过头来,目光投向大摇大摆走进客厅的华飏,眼神里漫溢迷惘。
华飏边走边说道。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欣赏字画,你也是奇怪了。工作找得怎样?白鹿背靠着红木椅,慵懒回道。还不就那回事,工作迟早会有,不着急。听罢,华飏撇着嘴说,你应该不愁工作,有艺傍身何愁没有好工作?我可就不同了,吊儿郎当地混过大学,想再吊儿郎当地混个工作。着实不容易喽!工作不比大学,说混就混那是有钱人。我今天面试几家公司,人家看了我这简历就直接往地上扔,不给机会也不给好脸色。现在我才真正想明白,这大学真没读明白。本以为大学毕业能顺当找个工作,没想到,没想到啊!华飏说罢,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将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从装扮上看,华飏和白鹿的衣着打扮,的确较之前略微变化,处处都讲究了起来。白鹿说道。你明白得有些迟。华飏喝最后一口水,急着回话,呛得治咳嗽,断断续续说道。不是明白得迟,是明摆在那,不敢相信罢了。我听得有些好奇,就问有什么不肯相信的?两人冷笑不止,谁也不肯再多说,只撂给我一句:以后你会知道的。沉默不久,华飏身体僵直起来,眼眸冒出几束异样的光芒来。他朝店门外深情望去,那里站着一个身姿绰约,穿着青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那少女梳着齐肩短发,发梢在柔和的灯光中逆生茸光,如薄雾般袅袅飘散。裙摆迎风曳动,如风里款舞的素蝶。那少女我认得,并且,我讲永远忘不得她。她是杨晓羽,也不是杨晓羽。她已经变成教我陌生的杨晓羽,像从没有谋面的陌路;她好像又是当初那个冒雪追逐我的少女,墨眸深情而灵动。她踮起脚尖,四下张望。瘦足白皙,随穿着一双灰水晶的凉鞋,显得双腿圆润而颀长。她像洛城春季的一阵柔风,飘到餐桌前,笑容灿若地问候着华飏和白鹿,唯独置我恝然。那天,白鹿请的客人是华飏、杨晓羽和我。饭局上,我想问白鹿,他在大学交了多少朋友。我没有问,因为答案很明显。如果我非要问不可,他给我的答案应该是没有。白鹿一杯杯灌着酒,像个酒坛子似的怎么也灌不满。华飏和坐在他身边的杨晓羽说笑,杨晓羽似乎没有心思说笑,满腹心事地夹着些饭菜去吃。而我应该是最无聊的人,不知如何适从,又不能忿然离去,只得往火锅里不停地添菜。白鹿酒过三巡,杨晓羽菜过五味,华飏话说数遍,沉默的僵局终於被打破。白鹿端起酒杯,邀众人干杯。我认为酒精是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东西,一杯热酒入肚,素不相识的人也能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当然白鹿请客的饭桌上没有人勾肩搭背,也没有人推杯换盏。一杯酒后,众人的话匣瞬间被打开,就连不常说话的白鹿也呶呶不休地说个不停。他说的话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建树,乏善可陈。白鹿说的话可以大致总结为:(一)感伤时光流逝人生匆匆;(二)感触旧友挚友难再聚;(三)咒詈大学是个王八蛋。白鹿说的话,前两点我很能理解,唯独最后一点:大学是个王八蛋。我实在是叩破脑袋也想不通。不仅白鹿说大学是个王八蛋,就连不甚在意饭桌上谁人说话的华飏也深有同感,不住地附和称道。我想,白鹿说大学是个王八蛋,意思是我和他是王八蛋里王八,毕业就意味着破蛋而出。还意味着我是王八蛋里还没孵化的王八,而他是即将破蛋孵出的王八,总之从大学毕业起,我一生都是王八,而他也是王八,比我长几岁的王八。除了大学是个王八蛋之外,白鹿还说了些《新编西厢记》的事情:《西厢记》是好戏剧,在中国像《西厢记》这样的好戏剧比比皆是,但是没有人欣赏,只能留在书本里,被粗鄙鲁夫附庸风雅,令人心痛。说这些话时,华飏拿鄙夷的目光乜他。华飏说,他那《新编西厢记》是很好的话剧,但是没人说它好。没人说它好,也就是说它没有价值,没价值的东西也就没有讨论的必要。提到《新编西厢记》,华飏有些不耐烦。关於《新编西厢记》,他曾经无数次跟着白鹿到年轻的女辅导员那里理论,最后都无果而终。他心里挤压了很多怒火,不仅因为年轻的女辅导员不同意《新编西厢记》公演,还因为他从根本里怀疑《新编西厢记》的价值。关於剧本本身,他思索的不比白鹿少。白鹿听罢,情绪有些激动,他按耐住怒火,讥讽说道。放屁!《新编西厢记》没价值?是你们不识宝贝。那帮人捧着一坨屎当宝贝,你华飏捧着宝贝当一坨屎。华飏不愿再多提,遂苦心说道。放手吧!我知道你在《新编西厢记》上下了不少功夫,没人承认它,欣赏它,在学校里没人同意它公演,你又能怎么办呢?白鹿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能怎么办?没办法喽!能想的办法都用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我当时说了可以“修改剧本,再试试”这句话。话声刚落,白鹿和华飏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我。片晌,白鹿大笑道:那你修改吧!这也是一种办法。说着将一杯白酒灌进肚子里。
夜晚九时许,洛城燥热沉降,清凉随着青蓝色的烟雾飘散开来。饭宴结束后,华飏随杨晓羽搭乘出租车离开了,说是要送她,怕她路上一个人不安全。本打算四人一道搭乘出租车回学校,白鹿说想散步醒醒酒,没跟着搭乘出租车。而我本来就像躲避杨晓宇,也没跟着搭乘出租车,就跟在白鹿身后闲逛。白鹿喝得有些多,呼出的酒气弥漫了整条中州路。他脚步趔趄地向前走着,我跟在他身后,也向前走着,但我总觉得,我们在向后退。从中州中路的盛业广场一直走到九龙鼎,一路上,每遇到一颗梧桐树他都会弯腰勾背,手扶着梧桐树哇哇吐个不停,像是要给中州路上的梧桐树施肥。他饭宴上没吃多少饭菜,胃里净是喝的酒。最后几棵树,他实在吐不出任何东西,还是将腰弯得像个煮熟的澳洲龙虾,干呕不止。青筋从额头暴突到脖颈,面色酱紫。直到最后,白鹿不再呕吐,绊倒在九龙鼎西面的城隍庙前。
城隍庙前,人影稀疏,飞车疾驰而过,拉得灯影变了形。白鹿躺在庙前石阶上,每次呼吸都像是哀嚎,脑袋侧着,嘴里流着透明的涎液。那涎液像过夜的酒精混合着饭菜,散发着酒臭。石阶是用青麻石粗磨的,坑坑洼洼的。凸出的部分磨去了棱角,滑溜溜的;凹进的部分积了些许尘灰,使得麻石的纹理俞显深刻了。据说凹凸不平的石阶有防滑效果,其实也未必。大概是看起来牢靠,给人以心理暗示罢了。城隍庙庙门丹漆剥落,钉铆锈蚀得不成样子。兽头铜环面目狰狞,大有镇庙之意。庙前四根红漆柱子,路灯里,像是从血液里刚捞出来似的鲜红。藏青砖块砌得整齐,从砖缝和泥灰的吻合度里仿佛能感受到建庙泥瓦匠的虔诚。檐瓦错落有致,像是近来新修葺的。因空间不足,从檐瓦上垂下的塔花瓦松随风摇曳着,暴露了城隍庙的年久失修。庙门两侧,窗棂高悬,犹如一双眸子黝黑的眼睛,黑魆魆得令人胆寒。洛城起了风,而我和白鹿仍旧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庙檐遮不住漫天繁星,从塔花瓦松间疏漏下来。星子闪烁着昊白光芒,比黑夜里忽明忽暗的燃起的烟头更漂亮些。洛城起风时,我坐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抽烟。洛城起了风,也没能将城里的燥热祛除干净。白鹿斜躺在石阶上,酣睡如死。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抽烟,并不是非常正规。按理说,抽烟时应该先将烟雾吸入口腔里,而后深吸入肺,再缓缓从肺里吐出来。如此,经过肺的过滤,烟雾就从浓白色变成了清亮的灰蓝色。而我抽烟从不经过肺,吸入口腔后,稍等片刻便又吐了出来。晚风撕扯着飘散的白烟,如纱绮般,又像牡丹般绽放夜空。在飘散的烟雾里,我看到了唐宫西路,火锅店对门理发店里的那个女理发师。在唐宫西路天府火锅店里做传菜员时,每隔两周,我都会被强制到她那里理发。她的指尖冰凉,像一把冰刀,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也许是因为她指尖从来就没有温度。她通身黑色,将她暗黄皮肤衬得雪白。黑色短袖紧身T恤,黑色短裙和黑色的凉鞋,像黑夜一般瑰魅。她比我在火锅店里兼职时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隆如尖刻的山峰,下巴颏尖得像把锥子。她看到我,似乎有些喜出望外;而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也很高兴。我和她相视着,彼此沉默。她踏上城隍庙前的石阶,从黑色皮挎包里掏出卫生纸铺展开,坐了下来。
月黑风高的,你在这干嘛?她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习惯沉默,当然,遇到有人和我说话,我也总不能毫不顾忌地沉默,我回答道:月黑风高的,你不也在这?女理发师说她就住附近,刚从理发店回来。说实话,当时我有些心猿意马,禁不住朝她那恰好能盖住大腿根的裙摆看去。心里还想着,原来她夏天穿得那么暴露。啪得一声,她那皮鞭似的巴掌结实地落在我的背上。你这混蛋像还没改。她的手掌宽厚,手指粗壮,拍得我后背阵阵发麻。我忍住疼说道: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店里生意如何?我刻意转开话题,否则我还会更加心猿意马。她说,她理发店的生意还行,偶尔来几个客户理发,大多还是火锅店的服务员。不至於关门,也赚不了多少钱。这句话教你想起他在海城的故事,生活总是还行,一切都是还行,饿不死也没任何盼头。我问她,穿着暴露是不是她那混蛋老板的注意。那理发店不是她的,她只是理发店里普通的理发师,老板另有其人。女理发师听罢我的话,挑起眉毛说道:他能有这主意?有点高看他了。他只知道从店里拿钱。我说她看起来很年轻,可以考虑换工作。她笑而不语,似乎低头在瞧她那短入腿跟的裙摆。良久说道:不年轻了,不像你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她说着,目光蓦然凄凉,忽而又转话题说道:多亏是盛夏,如果是冬季,照你朋友这个躺法,得冻死这城隍庙前。觉得话说得突然,她又皱着眉说道:你们怎么回去?深更半夜的。我望着城隍庙前的灯火霓虹说道:不知道,我要知道怎么回去就不坐这了。她不停转换话题,像是对任何话题都没兴趣似的,又好像对任何话题都感兴趣。她最后的话题是关於我抽烟的事,她说,我记得你不抽烟,什么时候染上这种不良嗜好的?我辩护道,什么良?什么不良?没区别。即使抽烟是不良嗜好,在我并非就不是件好事。我是混蛋,抽烟能加速混蛋死亡。如此,混蛋抽烟是一件好事。也就是说,我抽烟是一件好事。说罢,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扔在青麻石上踩熄了。
她说听不懂我说的话,但总觉得很潇洒快活,像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她臂肘顶着如玉般白皙的细腿,手托腮若有所思。后来,她还说:你给我一根烟,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教你们今晚住我那。我很不喜欢有人和我那样说话,话里透着威胁。我不知道女理发师是否要透露威胁。但我还是告诉她,我不稀罕住她那里。城隍庙也是不错的住处,没必要偏偏住她那里。她说我把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真得很讨厌,告知我爱住不住。她还提醒我虽然洛城正值盛夏,但后半夜也冷得够呛。她说着,冰冷的手指插进我裤兜里搜来。你那香烟真金贵,藏得真严实。梧桐叶铿然落地,像是铜器碰击的脆鸣。嚓得一声砂轮火机摩擦出暗黄火焰,点燃那衔在她唇间的香烟的末端。砂轮旁的火焰熄灭了,烟头猛然亮得发白,厌倦地燃烧出嗞嗞的细微响声。一缕细弱绵长的雾丝,从她唇齿间缓缓淌出,如一道清澈琤琮的溪流。我问她,我和你很熟吗?她模仿我的口吻说道,熟不熟的,有区别吗?严格算咱俩是旧相识。俗话说千年修得同船渡,按照这个角度来说,咱们的缘分修了可不止千年。有句话,我始终忍住没问她,我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