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往事 第二篇 六朝如梦鸟空啼
“要学会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去看。”
“爸爸,这次又没打中。”
“别灰心,小雨。”说话的是江雨的父亲江成荣。
十五岁的花季,因中考结束变得更加灿烂。早就说带女儿打一场高尔夫球,在今天终于兑现了。
七月的南京已经开始了火炉的季节,一切都在灼烧。傍晚的球场上只有这一对父女,西边发红的太阳和徐徐凉风道不尽这一天的惬意:先是骑马,而后去海底世界,最后打高尔夫。
这十五年来,江雨一直过着“别人家的生活”:父亲江成荣是南京理工大学的教授,专家级工程师,母亲穆文娟是中学音乐老师,就在三年前,父亲辞职创业,成立了一家电子科技公司,而今已经达到每年四千万的营业额。
江雨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缠着父亲,而父亲总是很有耐性地惯着他。这三年的辞职创业,虽说经济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但陪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江成荣也为此愧疚过,但穆文娟一直都理解着丈夫。这个聪颖贤惠的苏州女人,自从嫁给了这个南京丈夫之后,一直是勤勤恳恳操持着这个家。父慈母爱,书香世家,江雨长得漂亮,成绩也不差,简直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八月份,江雨与妈妈去夏威夷度假,成绩出来了,是南师附中。伴着喜悦与成就,二人在这个海岛上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行程改变,比预先要提早两天到家,又因为太累并没有通知爸爸,在飞机上睡了一路。
禄口机场,飞机落地。在灿烂的朝阳下,伴着霞光,母女二人来到了家中。一推开门,母女俩都惊呆了。
他们看到一对男女赤裸着身体,在客厅的沙发上像骑马一样疯狂地抖动着。男的是江雨的父亲江成荣,女的是父亲公司的行政主管张经理。江雨依然记得,那一天的太阳无比灿烂,那一天的天气无比晴好,知了的叫声无比悦耳,梧桐树的绿荫无比舒适,阳光下的小花园也无比美丽耀眼。
穆文娟立即关上了门,带着江雨默默地离开了,在家门前找了个酒店住下。那一夜,穆文娟没有睡觉,江雨抱着枕头在啜泣。江雨的诺基亚手机上有296个未接电话,联系人是爸爸,还有无数的短信。
一周后,穆文娟终于肯见江成荣,这一周,她几乎没合过眼,也没流过一滴眼泪。仪式很平静,江成荣在独白,江雨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离婚、财产对半、房子归江雨、女儿跟妈妈。
江雨从自己的手机里,默默地把联系人“爸爸”改成了联系人“那个人”。
穆文娟在大一的初恋给了江成荣,这也是江成荣的初恋。二十多年来的美满幸福,只不过是水月镜花罢了。这个男人温柔体贴,这个男人智慧过人,这个男人变得真快。
在这座搬进来两年的独栋别墅里,摆放着各式各样他们曾经的回忆。穆文娟睡不着觉,也没心思照顾女儿,更没有打电话跟人倾诉,她只是傻坐着,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着,仿佛时间停止。这个世界上,比死亡还难受的是抑郁,穆文娟倒下了。江雨打了父亲公司司机的电话,把母亲送去了省人民医院。江成荣几乎和江雨同时赶到,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安,但江并不用正眼看他。
第二天,穆文娟醒来,医生建议做一个心理测试。结果在意料之中:重度抑郁症并带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江雨不让父亲进病房,只让他在门外站着。她通知了在苏州的外公外婆。二老并没有对江成荣说什么,他们的眼神如同一堵看不见的墙,拒之于千里之外。
穆文娟被安排在南京脑科医院,接受重症心理病人的治疗,全天候24小时监控,为期五年。江成荣带着愧疚,转让了公司的股份,做一个全职父亲,陪着江雨。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自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以后,江雨再也没有哭过。因为哭是弱者的专利,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弱者没有任何权利。江教授用最悉心的爱来照顾女儿的一切,算是赎罪,算是补偿。但女儿跟他说的话从来都是否定副词和语气助词的组合。
18岁,江雨拿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她不愿意用江成荣的钱,因为他的钱不干净。出国的前一天,江雨偷偷跑去随家仓(南京脑科医院的别称)看妈妈。三年了,妈妈的病情已经好了不少,当她看到江雨时,竟然能流出眼泪,抑郁症患者开始动感情是即将康复的标志。江雨并没有哭,只是把妈妈搂在胸前,就像小时候妈妈搂着她那样。
出发的那天,天气晴好。下了飞机,忽然就下起了大雨,可怖的雷声像是要撕毁一切。江雨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到宿舍的,只记得浑身湿得透彻,还记得那三个行李箱一个都没丢。
在洛杉矶的生活很无聊。虽然有着颇负盛名的好莱坞和湖人队,但见识了以后,也就那么回事。大家都是彬彬有礼而又颇有距离,一日三餐枯燥到难以下咽。有时候,江雨真怀念南京的尹氏鸡汁汤包,入口细润,回味无穷,但每一次,都是江成荣带着她去吃的。她从内心深处恨这个父亲,恨他的一切,这一切的美好,都被他下肢的冲动所毁灭。
无聊的时候,要么自虐,要么谈一场恋爱吧。在优质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洛加大(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简称),任何一个女生想谈恋爱,只需从追求者的名单上划掉多余的人即可。作为一个美丽而出色的东方女孩,江雨的任务颇为繁重,因为名单太长了,长到一张A4纸都快写不下了。一向卓尔不群的江雨自然看不上那些咸鱼小虾。也许是气候不对,洛加大这几年净出产那些螃蟹王八,从来就没见过龙宫太子。
江雨有些失望,把脑子里的那份名单搓成团,丢进意识的边缘。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个人就是江雨的同班同学Alex,一个希腊裔的美国人。Alex不高,比江雨高四五公分的样子;Alex不帅,但他每次托着腮的笑都十分可爱;Alex不优秀,虽然才智过人,但懒而颓废。江雨也不知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也许是他在某些方面像极了自己十五岁前的爸爸。
还记得那个灿烂的夏日之前,江雨总要跟妈妈较劲,问爸爸到底是爱她多一点还是爱妈妈多一点。爸爸太优秀了,他的身上已经超越了一个女人对另一半的所有期许,准确说,爸爸很迷人,而其中最迷人就是他一直深爱着妈妈。但这所有的梦都在那个夏日破碎,碎的七零八落,碎的遍体鳞伤,碎的死无葬身之地。
每当想起Alex,江雨的心中不禁会有一阵阵悔意,但那都过去了,你给的不是我想要的,你要的我也给不了。姑苏城的细雨在敲打着屋檐,穆文娟从屋里出来,笑盈盈地说,“小雨,带把伞。”穆文娟早已出院,搬回了苏州城的老宅,而江雨也到了苏州,和妈妈住在了一块。家门口从娄门到相门的那条环城小道成了他们母女俩经常休憩和散步之地,穆文娟已经心如止水,平静到不会再起波澜,江雨也不喜欢说话,母女俩用眼神交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