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

公司属于IT类公司,多的是年纪四十好几的中年人,每天加班到八九点,挤在潮气蓬勃的新入职的年轻人中。

我很恐惧衰老,特别是过完了25岁生日,自从进入了26岁,仿佛觉得自己要被全世界抛弃了,眼角好像突然之间会冒出细微的皱纹,逛了一两个小时的街就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这样下去,会不会更容易“被分手”?会不会再也没有男生会欣赏自己?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可以赖以生存的特别的技能,即使是现在的工作看起来还不错,但好担心随时会被淘汰。会不会有一天我会被这个城市赶出去,或者说,会不会有一天我只能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边缘的角落生存,养着一只寂寞的猫和温顺的狗,夜夜望着这个热闹的城市?

这样想下去,往往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绝望的。

日安昨天发微信说,自行车不知道被谁把气给放了,这会正推着车回去。

我哈哈哈忍不住大笑。

屋漏便逢连夜雨。他现在每天作息固定,基本上一整天都呆在离家半个多小时的大学自修教室看书,十月份就要考试。破釜沉舟地辞了职,做了一些自认为是正确的,一步一步朝着目标的决定。

《瓦尔登湖》里说,“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可是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这段话是今年6月在从嘉峪关去敦煌的绿皮车上看的。暴着太阳气味的热风,从绿皮车的窗户呼啦啦地吹进来,比车内的吱吱呀呀直响的电风扇给力多了,车上没什么人,双脚悠闲地搭在皮座上,一边看着《瓦尔登湖》。窗外是不断往后退的黄土丘,没有尽头的荒凉。以前啊,当生活在从小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的时候,总想着,我不要一辈子只呆在这个地方,我不要一辈子只看着这里的反反复复都是一个样子的山水,不要一辈子面对这样的人,我想要逃离这个城市。在别的地方,我一定是不一样的,我一定可以以全新的模样,像一个新生的人一样开始我的生活。可能现在的我是内向而又温顺的,但,只要当火车跨出了这个城市的边界,我一定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那个模样。于是高中毕业报考志愿的时候填了大连,因为那里有海,我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没有海,只有各种各样的枯燥的山。我所有对海的想象都只是影视作品里看到的。憧憬是很美妙的,但是年少无知的我,被比我大两岁的年少无知的哥哥给控制了,在高考志愿系统快关闭的前两个小时,他拖着我走进一家网吧,逼着我进入系统,咬着牙逼着我,要我改志愿。我不愿意,坐在网吧大哭。我知道,哭对我哥来说并没什么用,只会让他更加坚定。但是我不想屈服。我们僵持着,在网吧坐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他胜利了,他力气比我大,在系统关闭前的三分钟,把我的志愿改到了上海G大。

点击完,提交。系统就关闭了。

两个人傻傻地坐在那。世界简直静止了。

未来很多种可能性,就在这几分钟,少了千千万万种,也多了千千万万种。

我很生气,简直想离家出走,想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的生气。我冲出了网吧,哥在后面攥住我,不让我跑,我冲着他大叫,努力挣脱他,“随便你吧,什么事情都随便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什么都是你做决定,我什么都要听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当时的怨恨,简直是积压了十八年的深仇大恨。心里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他强势,他替我做决定,那我就破罐破摔给他看。

我哥一直没有放开我。两个人就在大马路上拉扯了快一个小时。天也快黑了,我吼的也累了。不说话了。

以前吵架的时候,他会骂回来,有的时候也少不了打起来。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等到我不吵了,不跑了,他放开我,哑着声音说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管你了,以后你的所有问题都你自己做决定。”

我有些发愣。他这个人,从小就强势,即使是他错了,也不会道歉。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一定会要去,不管我怎么哭。这一次,他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一样,严肃地像大人一样跟我说话。

后来,一个十八岁的胖胖的姑娘,跟在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后面,拖着疲惫的身影,穿过热闹的大街,夏日空气炎热的气息,充满了整个世界。

初中升高中的志愿,也是他选的。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哥也在那所高中复读,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军训完后的一个月,从小学到初中都跟我同班的夏夏从市里放假回来到我这里住,我哥也是认识夏夏的,于是就问了一下夏夏学校的情况。我们中考完了那会,有从市里的学校来我们中学招生,夏夏去了那所市里的学校,她成绩并没有我好。我本来想考的是市里最好的几所学校,但都没有考上,于是便想着就呆在县里。那阵子心里是很抑郁的,因为有着想要走出这个县城的憧憬,觉得在县城里读书,我将永远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实际上,那会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但至少,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哥看出来我的心思,壮着胆子让我国庆的时候就跟着夏夏去市里。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下雨了,哥把我送到了长途车站,帮我把唯一的一个行李箱放好,买了一袋子零食提上来给我,说,“去了市区要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扭头又嘱托夏夏要多帮我。虽然我们从小就打架,但那一次,当看着我哥渐渐消失在车后的时候,我竟然哭了。长途汽车到市区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到的时候,下着滂沱大雨,整个城市都是雨水的味道,夹杂着草木的清新。高楼从地而起,车辆快速地奔跑。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雨帘下,第一次,打量着这个城市。

后来,雨停了,我跟着夏夏去了他们学校,找到了校长。我坐在干净的校长办公室,校长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坐在干净得发亮的深褐色办公桌前。我说,我哥让我来找你。

校长笑了,看了我一眼,“莫慌,你的班主任在路上了,待会他带你去班里。”

我脸红了,紧紧攥着行李箱,心简直要跳出来。

后来知道,年少无知的哥打电话给高中校长,说我妹想读你们高中,她成绩好。

校长居然答应了,年少无知的校长啊。

那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城市,面对这个城市的车,面对这个城市的楼房,面对这个城市的马路,面对这个城市的人。

而回忆小学升中学的时候,也是我哥硬要我去镇里的中学参加入学考试。当时莫名其妙考了全校第一,我哥很高兴,因为他刚刚从那个中学初中毕业,他的班主任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并夸赞了一番,说我可以上学校的重点班。

所以啊,每每回忆往事,都会想着,是什么样的命运之手在攥着我往前走呢?他要把我带到何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哥从我高中毕业改了我的志愿开始,再也不管我了。前两年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有直研的机会,内心很纠结,或者说,有种依赖吧。打电话问哥,只听见碰酒杯吆喝的声音,哥拉长着声音大声说,“喂——妹儿,咋啦?我在吃饭呢。”

我说我不知道要不要读研。

哥应该是喝多了,又拉长着声音,像是怕我听不见似的,“妹儿,你自己想啊,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做决定。是哥对不起你,害了你……”然后听见话筒里大男人哭了的声音。

原来,从高中毕业选志愿的那个夏天的傍晚开始,从他在最后几分钟帮我修改了志愿开始,他就后悔了,后悔不应该替我做决定。他一直认为,是他导致了我又要独自一人开始面对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马路,独自面对陌生的楼房,独自面对陌生的人。

记得填志愿之前,他问过我,可不可以留在长大的城市。我怀着美好的想象,年少无知的蛮劲,不肯听从。可能,是为了摆脱他吧。他摇了摇头,叹了好几天的气。

大三自己实习挣钱开始,努力地想往更多的城市进发,挣了点钱,就去一个城市,回来继续挣,乐此不疲。7月去了最想去的敦煌,作为毕业旅行。为什么想去敦煌?因为那里有沙漠。在晚上八九点,坐在鸣沙山看着日落,躺在还留有一点儿热气的沙子上,竟然没有了任何想法。

如果在一个城市,有家就好了,有喜欢的人就好了,有温暖的朋友就好了,有可以让自己满足、有成就感的工作就好了。这些原来没有的,这些在第一次面对这个城市的时候都没有的东西,要是都有了就好了。但当躺在鸣沙山上,那些愿望都变得没有那么热烈了。

后来,一个人又去了西宁。住的青年旅社的墙上,写满了来过的旅行者的留言,只要有墙的地方,几乎都被来此一游、热烈的告白、煽情的再次约定等各种话给画满了。我看了几句,这么无聊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表示很不屑。

刚好那天晚上四人间就我一个人住,躺在那里,问自己,如果真的要对这个遥远的城市留下一点想说的话,你会写什么?

想了很久,想不出任何的话。倒是想到一个类似电影情节,会不会有一天那个爱我的人,从我们相爱的那个城市,寻着我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找来,走过我走过的路,乘坐我坐过的车,来到这个房间,抬头,就看到了我的字。

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兴奋了,一定要写点东西,留在这面墙上,为了让爱我的人尽快找到我!

可是,还是不知道写什么。

突然间,想起了这个句子。

“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可是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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