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岁月你来吧，你给我的苦难也好，快乐也好，都让我去经历。
可是当我真正站在重重的山海之外时，看不见远方的太阳，不敢向前。
1
2017年冬天，阳光明媚的周四下午，我去楼下理发店里把头发剃光了，然后躲在家里最里面的一间房间，每天都倒数着最后的日子。
西南地区的冬天，雨水并没有那么充沛。早晨，山谷里的城市每一天都像泪水氤氲下的眼睛。不过，这样山岚四起，晨光初现的早晨我一般都是看不到的，我常常游走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偶尔还能听见靳凉在海雾中喊我的声音。
靳凉离开的前几年，我还会收到偶尔的来信，后来，她的讯息就像是翻倒了的牛奶瓶，瓶子里的牛奶逐渐竭尽了最后一滴，我们的联系也便彻底断了。
没想到，成年以后我还能再遇见她一次，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在b市的时候。
靳凉是隔壁楼的女生，小学和我同班。在我被数学老师留下来补作业某天，遇到了同样留在教室里做家庭作业的她，我们才算是真正的认识了。
她文静，成绩很好。后来我才知道，她家里人都是做生意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她平常都在教室里做完家庭作业才回家吃保姆做好的饭。
我一直觉得，其实她是一个表面上乖巧，骨子里叛逆的人。她装作服管教，却总是悄悄计划着做一些事情。虽然没有实施，但是她把很多计划都在日记本里列举下来，把步骤都写得一清二楚。上体育课的时候悄悄地讲给我听。
2
张荻昨天晚上来家里看我，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嫌我刚刚冒青的头发扎他手。
他应该是为了见我刚刚洗了澡，牛奶沐浴露的味道从他的脖颈传到我的鼻腔里。他坐在床边，说“青鸟，你伤口还疼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鄙视了他一眼。
半个月前我和妈妈做了换肾手术。为了省钱，我提前出院了。
我毕业以来一直在做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这次手术过后，没剩多少钱了。不希望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帮不上忙，还要让妈妈的医药费里掺着我的一部分，好的差不多了便让爸爸把我接回家。
张荻考完试就匆匆从澳洲飞回来看我。
其实我并没有很想见他。不想让他见到我过得不好的样子，从当时他离开中国去国外读书的那天，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怕他会为我担心，我只是觉得如果眼看着我的朋友们都奔着幸福而去，我示弱了，现在看上去会不会很傻。
无法同步的友情，我没办法让自己接受。无法接受的工作和饥肠辘辘的肚子，让我只能低头地完成不喜欢的工作。连偶尔到餐厅打打工，也被我算成是收集小说素材的一种方法 。
我不温不火地经营着我的笔杆，有人说你这是天赋，只要坚持总有一天会被赏识的。
我心里想，这是狗屁的天赋，压根换不来衣暖食饱。
3
“你是不是遇到靳凉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她那天遇到你了。”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得难受起来，有委屈也有被背叛的感觉。
原来张荻和靳凉一直都有联系，只有我被排除在他们之外，像傻子一样被动地 被他们牵动着一切情感。
4
我和靳凉分开是杨天啸家出车祸的那一年。
杨天啸是靳凉喜欢的男生，人长得好看，我记得他皮肤很白，单眼皮，人很干净，说话会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父母都是政府工作的官员，小学数学老师受过关照，所以让杨天啸作为帮扶对象变成靳凉的同桌。
我后来想，也许因为他们俩都是没有家长过分牵制的小孩,有很多我无法感同身受的地方，所以靳凉的关注才会被夺走。
小时候一直以为未来很简单，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一起在这个小城市读书，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去同样离家不远的城市读大学，一起谈恋爱，毕业了就回家找工作，结婚。
我们没想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只想平平安安的长大，彼此结伴相依。
可是，还是有些人，就那么违背了约定，彻底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杨天啸一家，为了找关系转学,去省城路上，死在了意外的车祸里。
正直开学季，放学回家的路上，山上的野樱花红得要渗出血来。
杨天啸带着靳凉没有说出口的喜欢，一起被留在了十四岁的春天里。
6
我遗憾的是，我一直在阻止着靳凉的告白。
早恋，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是青春里的污点，它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可爱。
它像是被荆棘包裹的果实，虽然甜美但是荆棘上却涂满了致命的毒药。早恋隔着荆棘不停地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引诱着一个个青春期的孩子靠近。
“早恋不是好事情。”，妈妈和我说不许和班里的男同学走太近，不要和班里早恋的女生玩，说“你看看那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就交男朋友，以后还念什么书。”。
我担心和男生走太近会被妈妈责骂，又担心我和男生恋爱被别人看到，也会被说“年纪轻轻交男朋友，以后还念什么书。”。
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和靳凉待在一起，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不说话，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对于早恋的很大部分记忆，是妈妈告诉我的。所以对于我喜欢的人，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偶尔做梦的时候想起，轻轻的触碰和拥抱。
早恋是致命的。所以我要抓住靳凉，不让她下坠。
7
我出城读高中的那一年，特意给靳凉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新地址和班级号码。
虽然她已经越来越不给我写信了，但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么与她分离。
我们已经不再谈论当时的那些人，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默默地埋怨着我。我破坏了她的生活。哪怕她不说我也知道。
杨天啸走的那一年，靳凉也转学到了省城。
如果她和杨天啸在一起了，杨天啸也许会拒绝转学的事情，他们一家就不会在那天去省城，也便不会发生车祸了吧。
可是，我一点都不希望靳凉和任何人在一起。
除了我。
张荻小我一届，天天趁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往我家跑。说明年他也要考我的学校。
狗屁。张荻向来油嘴滑舌的。他很聪明，总是能够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些我拼命执着的东西，都是他轻易能够得到的。他擅于伪装自己的聪明，他从来都会让自己不是那么突出，表现得泯然众人。
也许他不是我想象中这样的。
我总是想太多。
春天的时候情绪肆意疯长，却舍不得挥起镰刀一把斩断。
依靠着记忆存活下去的人，拼命地和记忆力做着最后的抵抗。
8
我和靳凉失去联系的第一年，学业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
有一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她说“小鸟啊，你要好好努力，马上要考大学了，得再加一把力，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考去你想去的地方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站在海边的靳凉拉着她的行李箱对我说，“青鸟，我找到天啸了，我就知道我一定还能遇见他。我去寻找我的幸福了，你一定也要幸福啊。”她说完这句话，我就被六点的闹钟吵醒。我坐了起来，睁开眼的瞬间，眼睛里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我也可以拥有幸福吗？靳凉，我的幸福早就不见了，不是吗？”
夏日早晨，宿舍里的空气有些浑浊，我听见她们的浅浅起伏的呼吸声，忽然有些恍然。
这些与我说笑，与我争执的人都在此刻静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应该待在江城读书的吗？
靳凉和张荻他们不是还在楼下等我去上学的吗？
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这样？
张荻每天都有很多时间陪着我，如果是遇到了工作上有事他就到客厅里去接电话。
我一直觉得，他说英文的声音很好听，和他和我说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他的语气温柔中带着坚硬，被丝绸包裹着的利刃，一不小心就会割破那层束缚。
在我们没有一起成长的岁月里，三个小时的时差，颠倒的四季。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说要去我家吃我妈包的饺子的小毛头，也不是那个刻意掩盖着自己的光芒的少年。
在我独处的时间里，我悄悄地想同样的家庭情况，同样的成长轨迹，我们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同。
9
一个月前的某天，午饭时间，我在公司楼下的全家买寿司的时候，身旁的同事忽然对我说“你怎么老爱吃这些冷饭团。”，我准备放下盒子的时候，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说“小鸟，保持自己原来的样子不好吗？”
我转头看去，靳凉背着lv的包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身上是利落的套装，一副职业女性的做派。依然是记忆中那么善良的微笑，眼神里还是有着那样小小的狡黠。
多年以后，我一直都记得，我一直觉得会那么成长的女孩，依然过得像我想象中那样优秀。紧张让我忘记了饥饿，还有那些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她开车载着我去吃寿司店吃寿司，我囊中羞涩说不去，她却说是她朋友的店，她也入股了一部分，她请客。
我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一面，能这么面对面坐着，她一直问，问我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经历，我心里越发煎熬。
我过得不好，我一直过得不好，无法从自己能力不足的事实里摆脱出来，我依然死抱着所谓的梦想不肯放手。
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搅乱了多年前的靳凉的青春。
她云淡风轻地问着、说着，我表面故作平静，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块了。”
“不会啊，怎么可能呢？”
她地夹起一片刺身扔入口中去，似乎从未与我有过分离。
“你还记得杨天啸吗？”
“嗯。怎么？”
“你还会想他吗？”
“小鸟，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可以为人父母的年纪了，你觉得那些事情，我们还有必要去想起吗？如果你今天不提起这个名字，我可能都已经忘记过有过这样一个同学。”
食色皆具，难以下咽。久别重逢，我们的情感早已无法同步。
我忽然如鲠在喉，我一直以为她没有去追寻她的幸福，我一直以为我给她带来了难以遗忘的伤痛。我们的渐渐远离和情感的分崩离析都在她的世界，从来都没有留下过痕迹。
那么我对于靳凉而言，是不是也只是一个随时都会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老同学，或者说是小时候的伙伴呢？
原来，一直都是我在一个人构想着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十几年来，我带着这种愧疚感长大，到头来居然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觉得自己真的傻透了。
“小鸟，你怎么哭了。”
“这芥末的味道真的太正宗了。”
“原来这样呀，哈哈。”
我还能坚持住，我使劲让自己笑出来，不可以被小看啊。
成年人的世界里，怎么能允许我在这里就输的彻头彻尾呢？
9
回到江城以后 ，除了手术的日子里强制自己不去想靳凉的事情之外，每天晚上都会记起那天夹杂着芥末酱油味道的小店和靳凉的眼睛。
我的纠结原来只是这样的无用功而已，回忆的深处，那些矫情的戏份在现实面前都是如此地不值得一提。
从晚上开始在记忆里煎熬，清晨才沉沉地合上眼。清晨的画眉鸟在笼子里叽喳着，阳光是金色的，而我的梦里，是茫茫的大海，灰色的天空中，有一只找不到停泊的青鸟。
我记得妈妈说，青鸟会带来幸福。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得不到幸福呢？
第一章 终·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