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豫北的乡下长大的。那里地处丘陵,印象里,故乡的冬天很冷。
秋收结束,小麦种上,家里就开始忙着过冬的准备了。天一上冻,屋里就要生火,煤球就得早点打点。打煤球是件大事。爹常常借了车,到二十里以外的煤矿买煤,这样买来的煤才不会掺假,打成煤球才会好烧。几车煤拉进院里,堆成一大堆。然后等着大晴天,把煤摊在地上。中间挖个坑作盆地状,用来倒水,再掺上爹从地理推回的黄土,按比例搅拌。等煤搅拌成泥状,爹已经浑身冒汗,脱去了的外套早已扔在了井栏上。
打煤球是很有意思的事。爹从东西家借来几个煤球机,全家老少齐上阵,忙个不亦乐乎。一个个穿梭往来,双手紧握煤球机,狠狠地砸向那堆煤泥,“咚咚咚”如战鼓雷鸣。一下下,砸匀,砸实,单手一提,移到事先清扫好的平地上,轻轻地下按,上提,匀匀的挤出,只听“啵”的一声,一个光滑匀整如蛋糕般的煤球便出现了。小孩子力气小,煤球机或是吃煤不匀,不实,或是提按不当,打出的煤球不是少一半而凹凸如丘陵,就是四壁突起如秋后葫芦,总之,形态各异,不一而足。只要能烧,爹常不予追究。这样到了冬天,我们依然能认准那个是自己的“作品”,别有趣味。一堆煤渐打渐少,平整的黄土地上,煤球如布阵的士兵般个个昂首于秋日的阳光之下。假以时日,煤球晒干,叠罗汉般被爹码于屋檐下,才算完满。当然,如果晾晒时碰上下雨,便要忙着归拢铺盖,不致使前功尽弃便是别话了。
朔风渐起,雨雪霏霏,沃野千里,尽归纯洁,这才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长大读书才知,这时节一展咏絮之能是极雅之事。而在农村,所有的人都被套在极粗笨极臃肿的棉衣棉裤之中,缩头缩脑,行色匆匆忙着各自的事。我那时上学也只好徒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即使戴着娘亲手织的厚手套,围着围巾,几天下来,手指的关节依然冻得红肿,奇痒难忍。也只有在晚上,娘为我们烧开热水烫脚,然后钻入厚厚的双层被子中,这才觉得一日之中尚有温暖存在。
说到冬景,当然也是有的。大雪初霁的早晨,一觉醒来,早有叽叽喳喳的黑尾巴雀在灰突突的干枝上跳跃不停,这种鸟,黑白相间,尖喙蓝羽,尾远翅长,煞是好看,令人想起西方所谓的绅士来,有人说这是报喜的鸟,虽然不见喜从何来,倒也颇能引得一天的好心情。说到鸟,农村的冬天以麻雀最多,这种鸟成群结队,于严霜寒风中穿行,才集一树又落一地,跳跳跃跃,翎羽声声。此时,村外的山上、河里、田野被白色浸为一体,阳光下直逼人的双眼,乡野小路上,奔跑追逐的孩子们给这隆冬增添了趣味。
过年自然是一冬中最重要的日子了。家家户户贴春联,挂灯笼,剪窗花,放鞭炮,煮饺子,热闹非凡。其实,最开心的还是孩子,他们可以尽情的狂欢而不必担心家长的责骂。穿着崭新的衣服跟在大人腚后走街串巷去长辈家磕头,捡拾没有放响的鞭炮。一圈下来,膝盖已满是灰土,口袋中已满是各种糖块,手中也满攥着长短不一的鞭炮。剥开一颗糖甜甜的放进口中,在关帝庙的香炉里拿上一支燃着的香,趁大人们不注意的当儿,悄悄地把炮插在雪堆上或墙缝里,点上捻子,轻轻跑开,一声脆脆的响声,成功的恶作剧,青烟袅袅,欢乐无限。压岁钱买上一个大大的糖葫芦,看扭秧歌,踩高跷,打腰鼓,转花灯,每一样都带来了无穷的新年乐趣。
当然,人们照例还是穿着厚厚的棉衣,踏着未融的冰雪忙碌穿梭,故乡依然很冷。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位东北的朋友,他看了这些文字怕是要哂而。东北是冷的,据我的朋友讲,冬日里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偶尔外出必着厚装,望之如粽子,归来连眉毛上都要结一层冰霜。据他讲,东北的冬天是不敢在屋外小便的,更不要说别的。他曾有一位小朋友,调皮舔舐谁家的铁门,舌头居然被粘住拽不下来。这却也是趣事,是我不曾遇到的。相比较起来,故乡的冬天便不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