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到西南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六月雨落，正是出海的好时机，白马渡的张头却找了替工，带着十岁的多安进了城，他们要到东城去看白浪，顺便把早上的库存处理掉。东城墙根下挤满了人，灰色海岩堆砌的长廊，围绕东岛的边界线延伸到海里，除了白马渡的村民，多安还看到了许多外乡人。

草海的水刚涨过，成片的海潮村子随着波涛从用远处被拉扯到东岛附近的小马港里，多安看到白马渡的船屋也在朝着东山城靠近。

海水成了乳白色，湛蓝的天空被描摹上了一层灰尘。鼓声从东山顶上倾泻而下，多安咬着嘴唇一句话都不敢说，但心里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欢愉，嘈杂的东城广场上人群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们那大多和多安一样，攒了几年的钱才有机会进东城看一次白浪表演。

广场上的人都睁大着眼睛望着逐渐靠近的白色浪花，不多久，狭窄的线条就成了滚滚巨浪轰鸣而来。装有午饭的竹篮子还在脚边，但张头却被挤得没了踪迹，多安一边注意着草海上的情况，一边心里想：“张头肯定会来找我的”。但过了许久，张头还是没有找来的迹象，多安有些慌张的四处看，没瞧见那张像老树皮一样饱经风霜的脸，却在东城后的蓝海上看到了千千万万条金色大鱼跃然飞出海面的场景。

人群骚动着整齐的转身，白浪每年都有，可这万鱼飞奔百年难遇。多安记得张头和他说过，三百多年前，东岛南边的蓝海还是陆地，没有水，但在一群大鱼鱼跃出海后，陆地就被大海吞没了，如果不是渔民偶尔能打捞到几百年前古人用过的东西，多安绝不会相信除了东岛，草海上还有陆地。

大鱼飞跃，寓指不详，这是东岛人都知道的寓言。真看到万鱼飞跃出海的场景，寓言的事情被抛之脑后，只剩下震撼。进城的前一天，张头就问多安：“明天去看白浪，倘若遇到万鱼飞跃，你要怎么办？”多安还说：“真遇到了，我就跑到东岛中央的东山脚下躲着去。”张头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多安一个人去东城，连夜找了替工的同乡，陪多安到东城看浪。

白浪到了距离东岛最近的牡蛎湾，汹涌的浪花层层叠叠，巨大的轰鸣声把传遍了整座东岛。红色的大鱼没有畏惧汹涌的浪花，前仆后继的从蓝海里赶来，一头扎进了草海的白浪里，消失在草海深处，多安不解的看着大鱼，太阳高照的东岛不知何时吹来一阵阵冷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顺着海风的方向远眺，蓝海深处的海面上一道刺眼的光，把多安的注意力完全占据，这是多大的一面镜子呀。多安心想：“难道张头说的故事是真的？每一千年，东岛就会被冰冷的长得像镜子一样的怪物掩埋在海下。”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海面吹来的凉风，太阳的炙烤没有带来丝毫的暖意，反而让他们更冷了一些，镜子怪物的警示在人群里瞬间炸了锅。

“快跟我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多安正沉迷于眼前刺目的绚烂，张头挤过人群拉住他的手就往码头走，张头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到了家就会好起来，于是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些。

码头上没什么人，只有各式各样的船只静静的停留在这里，人都到城里去看热闹去了，多安虽然不解张头的行为，但还是习惯性的服从了他的安排，可他们刚坐上船，还没等发动，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

远处的刺眼镜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草海的四周朝着东岛包围过来。停在远处的船只刚一接触那道白色的光，马上就被裹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层。“快走，快走，下船。”张头跌跌撞撞的拉住呆愣在船边的多安就往东山的方向跑，多安回头的时候看见，白马渡的船坞全都像那条停在远处的那艘船一样。

“快走，快走，镜子妖怪吃人了。”张头破锣般的嗓音在东山广场上迅速四散，痴迷于红鱼飞跃奇景的人群这才发现了不断靠近，散发着白色雾气的冰层。他们疯一样的冲上码头想要驾穿逃离，动作娴熟的船工把

船开到了蓝海的里，但多数人船刚启动就被冰层吞没了，只剩下高高竖起的桅杆直指云霄。

冰冻持续了三天，除了东山岛以外，整片海洋都成了冰雪一样的世界。

草海、北海都被厚重的冰层彻底覆盖，船只都陷在冰层里，诺大的海洋中，只留下了东岛这座人类的土地。冰层登上东岛最底部的海岸线后，蔓延的速度渐渐满了下来，也给了岛上的居民一丝喘息的机会。

多安和张头跟随着人群聚集在东山脚下，这里是东岛最高的地方，往年发生海啸，在城外居住的渔民，都会在东山脚下避难，这个地方一直是东岛人最安全的处所。不仅因为它的高，也因为这座山上住着东岛最为有钱有权力的一群人。

往日普通人穷其一生，也没资格登上东山，那是最有权势的人才能享受的地方，但在冰灾面前，资格都只是保住性命的牺牲品，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脆弱。白马渡和众多渔村一样，在冰层蔓延的第一天就被淹没在寒冰里，它像玻璃一样，多安少一触碰，就在他心里碎成一地。和东山脚下的逃难的人一样，他和张头也是白马渡最后的居民，他们的家人、朋友都在冰灾里失去了生命。

“咚咚......咚咚.....咚咚.....”这是每日吃饭的鼓声，这也是多安和张头每天唯一可以吃饱饭的机会。他们用尽全力，把瘦弱的身躯尽量的往前挤，只有站在前方的人，才有机会拿到更多的饭菜。多安死死捉住铁门里装饭菜的铁桶，他尽可能的伸长手指，把一块一斤软塌塌的鱼肉握在手心。对于几个月没见过荤腥的人来说，这算是他最大的收获了。

日子日复一日，冰层日渐向东山蔓延，人类生存的地域再一次被压缩。

东山上的人不是没想过办法，他们拿出许多粮食组建了三支敢死队，他们穿戴整齐，带着东岛最精锐的武器，准备探索一条通往东岛之外的新路，他们去了一百人，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他告诉东山顶上的人：“人类不能走上冰层，冰下面藏着怪物。”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里发酵，转化，最后都化作了为了生存抗争的勇气。东山脚下的流民，最后的一点口粮也被东山顶上的高层切断了，每天一顿的饱饭彻底成了历史，恶劣的环境让物资更加紧张，坚硬的冰层用外力无法打破，东山上仅有的绿洲满足不了东岛上的所有人，有人要活，就必定有人要被牺牲掉，和多安一样的住在岛边渔村的低等民众就是最好的牺牲品。

饥饿让东山下的人类饥不择食，他们吃尽了最后一口可以果腹的东西，鼓足了气力把手举过头顶，高高伸向绿荫葱茏的东山之巅，渴望着从铁门内会落下些权贵们吃剩下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太阳越来越低，白天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多安眯缝着双眼看见，太阳才刚升起，又迅速的朝着白马渡的方向落下去，一缕黄昏的余晖把河面装饰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多安远远望着落日消失，忽然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假如太阳都没了怎么办？”

他的心被高高举起，巨大的落差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记起张头在溜进东山顶上前叮嘱他不要离开东岛的话，便又安慰这个想法的不现实，张头没有被留在山顶，他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块软塌塌的鱼肉变成了尸体回来了。

“我们要报仇，我们要进东山。”不知是谁说了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一起喊，他们喊得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他们不再害怕，聚集在铁门前，喊着号子：“一二，推....一二，推....”把屹立了多年的大铁门推倒在地。东山顶上的人最终推出了一个小人物在众人面前杀了谢罪，并承诺只要通过考核，每个人都可以进入东山。

比起那个断了头躺在一边的陌生人，进入东山的诱惑更加的大。那些亲人被杀的渔民，和多安一起不愿意如此和解，但更多人却听照山顶的嘱咐，放下了武器，不到一会全都散开了。进入东山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指出这次暴动的指挥者就可以进驻东山，可以和富人们一起享受单独的楼房，温暖的火堆还有可口的食物。

人心像沙子一样散了，多安和许多失去了亲人的渔民一起，被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人赶出了大铁门。留下的人尊从山顶的法则 ，自愿成为富人们的奴隶，为他们在东山种植食物、水果，照顾他们的起居，以此换取每天一顿的饱饭。

山下的人，没有了再次攻上东山顶的能力，他们只能在海岸线上碰碰运气，勉强过活。山顶不会接受他们这样反叛的人，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进入东山的机会。多安想和大多数人一样，以奴隶的身份留下来，但富人们不愿意给心怀仇恨的人一顿饭食。他想要在山下活下去，可越来越近的冰层，把他逼迫的无路可逃。

多安不想离开东岛，他总相信张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

天亮的时间更短了，太阳刚刚收敛了光泽，山顶上就上了灯，更有渔民奴隶为了哄他们的主人谈起水琴唱起了歌。多安想：“今晚又有人摆酒炒菜了吧。一定是红烧蓝鱼肉。”又有人准备离开东岛去冰面上找活路，多安也想跟着走，但看到血淋淋的尸体时他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顶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热闹，多安站在下风口总能听见山顶有人在说话：“大哥，幸亏我们留下来了，不然那有机会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另外一个人说：“对呀，还是我们聪明，不像山下的那群傻子。”另外一马上回道：“没错，要不是把他们给推出去，我们都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他们说完还不忘记大声的笑出声来，完全没有顾忌站在铁门口伸长了手想要拿到一点食物的多安。

两个人还在谈话，他们的声音逐渐接近，多安想：“他们不会是来给我拿吃的吧。”于是他静静的等待着，但在他们距离铁们还有两三米距离的时候，却有人大笑着喊上了那两个人。原来在大铁门侧面的树丛里还站着一个女人，赤裸着上身，朝着靠近的几人极尽妖娆。隐约间听见了女人的痛苦呼叫，还伴随着咀嚼食物的声音。

多安颓然的放下了举起的手，这是他最接近食物的一次。饥饿让他四肢无力的放下了防备，他把头枕在铁门下面，像极了门下面的一滩烂泥，以至于护卫开门的时候都没注意到他。护卫里有一个个子矮小的少年，他认识躺在门口的多安，他的父亲曾经和张头买过活鱼。他费力的把昏迷的多安拖到了大门的另一侧，从怀里掏出一瓶水和一个馒头，小心翼翼的撕扯长碎末才活着水喂进多安的嘴里。

食物的味道刺激着多安的味蕾迅速的吞咽，没几口就把少年的晚饭都吃了干净。多安终于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他转过头紧紧盯着抱着他头颅的少年，他想要表达感谢，但他虚弱得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个少年看多年恢复了一些气力，才对他说：“多大哥，我听见消息，再过两天，冰层就要蔓过都东山广场了，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找地方躲躲吧。”多安绝望的看着给他食物的少年，心里憋了许多话，他想恳求少年帮他，让他进入东山去做奴隶，可如何也讲不出口，最后只能看着少年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东山顶上的夜幕之中。

吃了一个馒头，让多安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想起少年和他说过的话，心里又害怕又无措，再也说不出什么，他默默举起门边的火把，朝着张头渔船的方向走去，那是张头给他留下的最后存粮。

太阳升起第一片阳光的时候，多安背着存粮离开了东岛。他站在冰层上，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茫茫的白色荒野中，巍峨的东山在他身后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