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的一切也许都是假的。
卫瓘爱慕董和女孙那会儿,她走过的路都是香的。钟会气他英雄气短,便笑她不过常人之资,卫瓘横眉怒目扬长而去。钟会冲司马昭道我又没说错,你瞧瞧这长街上鸡鸭牛马的,哪儿香了,他还当是繁花十里呢。
司马昭笑。是鸡鸭牛马的臭还是繁花十里的香,跟这长街有什么关系。董家小姐是中人之姿还是花容月貌,跟她真正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是你喜欢的,所以无处不可爱。是你厌恶的,所以无处不可憎。
神奇的是,曹真毫无疑问是他所厌憎的,可是他却不觉夏侯徽可憎。曹真的死,是多么令他欢欣喜悦,可是,看着夏侯徽红肿的双眼,苍白的面容,他却开心不起来。他竟然涩涩的安慰她道:“节哀顺变......”
夏侯徽闻言也略显意外的抬起头看他,他眼神躲闪了一下,道:“曹大将军功勋彪炳,必将流芳后世。多少人寂寂无名一生,这样的死才是真死了,而你舅舅会活在后世千百年的传颂中。只要还有一本书中记录着他的名字,只要还有一个人知道他这个人,他就永远都活着。想必,这也是曹将军的一生所求吧.......所以,嫂嫂,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夏侯徽第一次见这样的司马昭,一直以来他就像个大孩子,是莽撞的,急躁的,跳脱的,性情的。而这一刻,安慰着她的司马昭,这一番话里,不仅放下了对曹氏的怨怼,更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宽阔,厚实......难怪司马师和她说昭儿长大了。
夏侯徽警觉的笑了笑,道:“谢二弟关心,生死有命,舅舅和爹常年征战沙场,都是刀口舔血的人,所以,我们很早就做好了准备。”
夏侯徽垂下头,摸着灵儿的粉嘟嘟的脸颊,却听司马昭又道:“嗯,我知道嫂嫂素来人情练达,是我.....我们担心。”
他说着,见夏侯徽手顿了一下,那一张粉脸瞬间涨得通红,四周气氛有些凝结,他轻轻咳了咳,一边思索着一边描摹转圜,结结巴巴道:“其实,我还是挺恨......讨厌曹真的......但因为......因为元......元姬......”
夏侯徽听到王元姬的名字,看着他问道:“元姬?”
司马昭心思豁然一开,这才觉得活了,思绪飞转,忙道:“是是......是啊......元姬她......她劝我说好歹看在嫂嫂面子上,体谅嫂嫂的心情......”
夏侯徽听了松了口气,笑了,道:“我说你怎么突然长大了,原来是有了贤内助.......嗯,元姬贤惠,你有什么事和她有商有量的,挺好。”
司马昭也笑起来,轻快的道:“元姬在我面前都把嫂嫂夸出花来了。她常和我说我们出征在外嫂嫂对她的关照,知道她喜静所以贴心的很少去打扰她,但又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着了,便特意的打发灵儿他们几个去陪她。吃的穿的虽然从没打发人来问过,但冬暖夏凉四时的饮食起居都妥帖得很......”
夏侯徽眉眼渗出温暖,提起王元姬语气轻软了不少,道:“我原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尽一个长媳、兄嫂的本分,倒是元姬素来恭谨谦和,待下人宽和,待灵儿她们慈柔,今日听你这么说便越发觉得她是个有心人了......”说着笑觑着他道:“二弟着实有福气......”
夏侯徽见司马昭闻言眉开眼笑回道:“我懂我懂,这话,不止父亲母亲耳提面命,就连钟会卫瓘都忍不住要念,嫂嫂就放过我吧......元姬是好,但我可不会像大哥夸嫂子那样,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吧。”
夏侯徽低头一下,红了耳朵,阳光下透着粉红的光,司马昭见状忍不住又心旌摇荡起来,只觉这秋光萧瑟中,自己却身在春光深处。
春光春景却不长,在他愣神的当口,司马师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疾步走过来,一边解开身上的深青披风随手交给跟在一旁的随从,见了几人却是眼梢也不扫一下旁人的冲夏侯徽道:“你从哪个门出来的?我明明在前门候着,还是跟你错开了。”
夏侯徽站了起来,道:“我说怎么回来也不见你,原来是去了将军府......”说着嗔道:“你也不说一声......”
司马师笑了,牵起她手,道:“下次一定说,省的又扑个空门。”
夏侯徽见大庭广众的,便缩了缩手,司马师却握得更紧了,她挣脱不过,只好随他。想了想又道:“你到了将军府,为什么没进去?”
司马师道:“我见曹爽的马在,便没去看望岳母大人了。”说着捏了捏她的手,皱起了眉头,道:“瘦了......”
夏侯徽没好气的道:“你哪回不是说我瘦的。”
司马师还待再说,司马昭却在一旁大呼“受不了受不了”,冲他们摆着手道:“求求你们了,要腻歪回房去腻歪,众目睽睽之下,什么瘦啊胖的,太埋汰人了......”
灵儿在一旁吃吃的笑着,司马昭道:“你们瞧,还有这么小的灵儿呢......”
司马师瞥了他道:“你管得真宽,有这闲工夫,赶紧去多看几本兵谱吧,等会儿爹要考较起来,你又只有挨罚的份。”说着一手抱起灵儿,一手牵着夏侯徽,笑着冲这一大一小道:“咱们走......”
夏侯徽仔细打量了几眼司马昭,见他似是被司马师的话气恼了,满脸的不服气,看向他们的神情也不见扭捏,心中渐渐安定,便也转身随司马师回去了。
独落下来的司马昭见他们走远不见了,才卸下脸上的满不在乎,慢慢挪开了脚,长袍下,是一枚玉佩。
他弯下腰,捡了起来,虽是宫廷制式,但不是什么上好的玉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在身上。想必是刚刚抱着灵儿的时候,灵儿不老实,从她身上抠下来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熏香。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目光幽深,她想要他是一个好弟弟、好叔叔、好夫君,他就做给她看,让她安心,让她放心。
只是这天还不过是十月,便觉风凉了。他站起来,看着庭院里杏树枯黄的心形叶子摇曳而下,笑了。
是冷肃寒冬还是阳春三月,和这真正的气候有什么相关,不过是人心一瞬的温凉所系。
司马懿做了大都督,做人越发谨小慎微了。司马师一直都稳重自持自是不必说,就连司马昭也懂了时局微妙,言行举止不再似从前张扬。
但,尽管司马家低调,也架不住权势炙热,处处都有人进逼。
司马懿无意和那些人周旋,一心想着诸葛亮,张春华虽懂他对诸葛亮的敬畏,但其实并不了解为什么惺惺相惜的两个人非得拼个你死我活、谁胜谁负,她心系的是丈夫的安危,并不需要一个遗世独立的盖世英雄,她也关心天下苍生,但是她并不在乎谁主天下,所以她不懂司马懿的欲望和野心,她想的只有全家老少平安。
但,柏灵筠懂。所以,张春华能给司马懿生活的平实,柏灵筠能给司马懿权欲的激情。
司马师从书房出来,看着父亲往西院那边去。那边灯火亮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的东院,那盏微弱的灯光一会儿便熄灭了,陷入了沉沉的暗夜,像一个人寂寥无边的心渊。
他慢慢踱步回房,在外面的炭火盆前烤热了身子,才撩起里面的厚毡子。夏侯徽平静的躺在床上,腹部微微隆起。这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了。
司马师进门便放轻了步子,直到他给夏侯徽掖被角时,一旁守夜的零露才醒过来。司马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有话出去说,她便也慢慢起身,跟着轻手轻脚的出来。
司马师抹了抹脸,想起刚刚夏侯徽睡着了都愁眉不解的样子,便问零露是为了什么。
零露原以为特意的把她叫出来是为了什么大事,想不到却是为这个,便“嗐”了一声道:“她?没什么事啊......”转头见司马师肃着一张脸望着她,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腔调,踟蹰了一会儿道:“想必还是为了孩子的事吧。”
司马师道:“柔儿他们几个这阵子挺好啊,没灾没病的。”
零露捏着手道:“她想生个小公子......”
司马师闻言怔了一下,这是他们的心结,他跟她早就说过了,男孩儿当然好,但是女孩儿同样喜欢,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非人力可为,两个人要一起坦然欢喜的迎接他们的小生命。徽儿,是解开了这个结的。起码当时解开了。
他半响没说话,许久才又问道:“是谁说了什么?”
零露苦笑了一下:“一直都有人在说,哪怕是堵着耳朵不听呢,他们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也能扎到心口上。”
司马师看了她一眼。锋芒毕露。
零露从没见过司马师那样冷厉的眼神,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摆手道:“我什么都没说。”
司马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挥了挥手让她下去。零露出门的时候转身关门,见他也起身去里间,轻手轻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