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倚着树坐在草地上,边上立着一块掉了漆的“禁止野浴”的木牌,眼前尽是河面上漂着的黑绿色水草,有风吹来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因为他知道里面掺着从河底涌出的股股腥臭味儿。他喜欢这里,安静而隐蔽,更好奇于身后那座山的另一面,不时的传来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隔着山,由远及近到远,目光从山的左面扫到右面,从小到大变小,时间上刚好经历一次完整的呼吸。火车开往哪里呢?从远方到远方吧,韩三不止一次想搭上这趟看不见的开去远方的火车。

  “阿成,三儿就拜托你了。娃该上学了,我也不好带在身边干活,让他住你这,去你的班上学习,平时你帮着多照顾照顾。”韩三爸顺势把儿子推到阿成面前,笑着看向他,余光撇见他身后的炕沿边上,好几团用过的皱巴巴的卫生纸堆在那。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可韩三爸两鬓却早早生出些许白发,或许是苦难的日子经历多了,几道抬头纹像是刻在额头上,棚顶的灯昏黄昏黄的,皱纹一深一浅的。

  “你这说的哪的话,咱哥们儿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放心吧,三儿在我这没问题,我还能看着他写作业,你就安心在外面挣钱就行啊。”

  阿成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可能眼镜太沉,又可能是鼻梁太低,眼镜总是出溜的往下滑。像针眼儿似的小眼睛,躲在满是灰尘的镜片后面眨巴眨巴的,有一丝狡黠,像是藏了什么秘密。

  韩三爸从小和阿成一起长大,在一个沙坑儿里摔过跤拜过把子,后来阿成考了大学回到村里当老师,韩三爸早早的娶了媳妇去县城里打工。再后来韩三妈生产的时候因为大出血,没钱救,死了。这事对他打击很大,他对儿子说不上来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总觉得是儿子带走了媳妇儿。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巴前儿看着一个,心眼儿里记着一个,越爱就越恨,越恨越觉着爱。后来村儿里也有给说亲的,但都被他拒绝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他越来越想明白一件事,他踩进了沼泽地,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其实他有别的选择,但他的性格让他别无选择。

  再说阿成,按理说在村里做老师,算是有头有脸,也该有像韩三这么大的娃娃,家庭美满。可也不知道是怎么个邪,结了两次婚,两个媳妇都跑了,再就不敢娶了,村里的女人也不敢嫁,打光棍到现在,眼镜片越来越脏,眼睛越来越小。十年如一日,白天上课的时候一板一眼人模人样,其他时间都在家里房门紧闭走路也是佝偻个腰。一条街里的女人们茶余饭后总坐在村口聊天,对于阿成常年闭关家中这件事她们做了很多种猜测,但这是一道无解的题,阿成家的门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墙外的人都想看看里面,但真让她们看看,她们就又不敢看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女人们爱扯八卦,王家长李家短的,这样的陈年老梗不会一直占着热度,只是实在没有话题时,翻出来再嚼一嚼,又觉得索然无味,一口吐掉。

  韩三爸其实是不想把儿子托付给阿成的,因为他总觉得阿成这人吧,虽是认识了几十年,但总感觉猜不透,两个媳妇跑了之后性格就更古怪,况且谁也不知道好端端的媳妇怎么就都跑了,村里七嘴八舌的一些消息他也听在耳朵里,但也没多问过。近些年大家都各忙各的,关系也越发生疏。可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自己在外打工也不好照顾,父母去的早,也没个依靠,思来想去,只能托付给阿成,刚好可以让儿子在他下面念书,希望阿成能顾及昔日情谊,帮他一把。

  韩三被爸爸这一把推出去,像是在河边看风景一把被推进河里了一样,毫无防备,也充满未知。只得怔怔的看着阿成,怯生生的说:“成叔好。”

  “三儿啊,把书包放下吧,以后叔照顾你。”阿成咧着嘴,笑容僵硬,常年浸在旱烟里的牙齿,表层像是镀了一层黑黄,每说一句话,牙豁子里都散着烟草味儿。

  望向西,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洒满了余晖。孩子们还没玩尽兴,就被女人们吱吱呀呀的喊着回家,胡同里越来越安静,太阳落山了。韩三蹲坐在阿成家的门槛上,每天都扭着头看向西边,他的家就在那边,爸爸明天就回来探望他了,他心里暗暗的开心着,想着这个黑夜赶紧过去吧,可心里又怕着黑夜又来了。

  “还不进来?”阿成坐在里屋说。

  韩三站起身,耸拉着头,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慢吞吞的往里屋走着。

  “你爸问你最近过的好不好,你就说挺好。”

  “嗯。”

  “每天都几点睡觉?”

  “天一黑,作业写完就睡了。”

  “学习跟得上吗?跟同学关系还行?”

  “挺好的,成叔很照顾我。”

  “在成叔家呆的适应吗?”

  “适应。”

  “去睡觉吧。”

  阿成把手抬起来,摸向韩三的头,可韩三本能的闪开了,因为动作太急,差点弄个趔趄,头也不回的匆匆进了房间。

  他关上门,后背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神儿,习惯性的检查窗户是否关上,然后躺在炕上,巴望着门,眯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门是关着的就继续眯一会儿,就这样等着天亮起来。

  “来快让爸爸抱抱你。”韩三爸大清早就赶到家,推开门看见韩三已经在炕沿上坐着等他了。一个月没见儿子,韩三爸乍一看感觉儿子瘦了,顾不及想那么多,赶紧放下手里的行李,过去要抱抱韩三。

  “爸。”不知怎的,可能太久没看见爸爸,韩三一下哭了出来。

  “三儿,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像个爷们,咋还哭了。”韩三爸就没见儿子长大后哭过,以前不听话打过骂过都不哭,如今儿是太久没见太想自己了?韩三爸心里乐着嘴上绷着,亲儿子心里有我。

  “在你成叔那过的好不好?”

  “挺好。”韩三抽泣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一面哭一面用手擦着鼻涕,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眼泪,好像河水决堤了一样,汹涌而至。

  “学习跟得上吗?同学处的还行?”

  “挺…挺好…的…成叔…成叔很…照顾我。”韩三哽咽的说着已经准备好的答案。

  “那就行,来来来,别哭了,快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韩三爸从行李包中掏出一根肘花火腿递给儿子。这是打工的时候老板给的,自己不舍得吃,攒着给儿子带回来。

  韩三接过来,仔细打量着,停止了哭泣。透明包装里裹着暗红色的火腿,上面满是皱皱巴巴的纹路,有他几根手指团起来那么粗细,比手掌长一点,握着一头,另一头弯弯着。

  “我不吃。”韩三把火腿狠狠的丢到地上。

  “哎?你这孩子什么毛病,欠揍了是吗?为什么不吃?”韩三爸生气的弯下腰准备把火腿从地上捡起来,责怪儿子不知好歹。

  “我吃过成叔的,不好吃,恶心死了。”

  “你成叔给你买火腿吃了?”

  “成叔身上就有一根。”

  “什么?”韩三爸脑子轰隆一声,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很好,并没有突然打雷。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怕是什么。火腿还没完全捡起来,整个身子已经僵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儿子。

  “儿子你刚才说什么?他身上哪里有香肠?”

  韩三哇的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成叔说我说错话了,你就不要我了。”

  韩三爸等不及儿子回答,赶紧把儿子扭过去,把裤子扒下来看了下。韩三爸脑子又轰隆了一声,这次没有看窗外。

  韩三爸一脚踹开阿成家的门,阿成正躺在炕上,右手在裤裆里,边上堆着好几团用过的皱巴巴的卫生纸。

  “我操你丫的。”韩三爸顺手拎起了一把椅子抡向阿成。阿成手还没来不及从裤裆里掏出来,就已经被椅子砸的动弹不得。韩三爸跳上炕,左手拽着领子,右手挥着拳头,疯了似的一拳一拳重重的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边打边骂道:“狗娘养的,我操你大爷的。”

  可能是动静太大了,一条街的邻居都闻声过来,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成这样,村里的男的看韩三爸疯了一样的打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拉架,女人们在边上乌央乌央的喊着哎呀别打啦别打啦,心里盘算着这个事够在村头扯半个月了。

  韩三爸差不多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嗓子哑了,右手也肿了。他恍过神儿,在刚刚失去理智的几分钟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走出沼泽了,他是爱儿子的,而且是加上对媳妇的那份,完整的两份爱。他看着满脸是血的阿成,哭了,像个孩子一样,他对不起儿子,他知道的太晚了。

  额头上的血混着韩三爸的泪水流进淤青的眼睛里,眼眶完完全全的塌了下来,阿成第一次看到世界是血红色的,身体已经疼痛的没有知觉,但右手还能感觉到是温热的,这种感觉可能很曼妙,他龇着黄牙笑了。

  “快别打了,三儿他爸,三儿跳河了,你快去看看。”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时间静止了,韩三爸的拳头停在空中,凝固在众人的嘈杂声中和阿成狡黠的笑容里。

  韩三顺着村头的羊肠小道一路跑到河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在无数想逃的黑夜里,他都想过一路狂奔到这里。他站在河边,闭着眼睛,黑夜的感觉仿佛从脚下涌上头顶,瞬间浑身冷颤,成叔掐着他的手动弹不得,又热又胀的野蛮的顶入他的身体里,下体被撑裂和灼烧一样的剧痛,上下涌动。湿臭的舌头绕过他的耳后,舔过脸颊,伸到嘴里搅动着,像是有无数的虫子侵蚀到脑后,喉咙里往上一股又一股的干呕着,他无力反抗,望着漆黑的棚顶,任由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黑夜是如此的寒冷和漫长,他想逃。韩三赶紧睁开眼,看了看边上立着的那块“禁止野浴”的木牌,一阵风吹来,裹挟的酸腐味跟成叔一样令他作呕。

  身后传来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隔着山,由远及近到远,从小到大变小。火车开往哪里呢?去远方吧,像爸爸把自己推向成叔那样,跳下去就到远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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