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来没有女人缘的夏天,突然开始有女人缘。
Beth为他冲咖啡,Cindy送他午休专用抱枕,连一向不大看得起他的女上司Dora都不时叫他进办公室,问idea。
男同事们看不懂,便直接问夏天本人:你到底玩了什么花招,这样招蜂引蝶。
夏天这个人没有像自己名字一样开朗。他支吾半天,才说:“我做了那个……体液整容。”
同事都吃一惊。想不到平时不声不响的夏天,会去尝试“体液整容”这种新螃蟹;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体液整容果真如它的广告所说,有吸引异性的奇效。夏天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所谓体液整容,就是用手术加药物,改变人体体液成分,达到改变体味的效果。夏天做的时候,有薄荷、玫瑰、鲜橙与西瓜四种可选口味。
夏天选了西瓜味,因为西瓜有夏天的感觉。
2
为了做体液整容,夏天几乎花光所有积蓄。他只是个普通工薪族,只因在个人成长中太缺乏异性缘,所以,就算借钱,他也要做。
体液整容真能改善异性缘?
体液整容专家主任Doctor Chan坚定点头,一股舍我其谁的气魄。
Dr. Chan对夏天说:“岂止改善?如果不是广告法规定不能太夸张,我够胆说,体液整容简直是燃情圣品,夺魄勾魂。”Dr. Chan沙哑声线如磁暴,摧毁性的说服力。
Dr. Chan脱下白大褂,露出一件白汗衫。他抬起双手,像篮球投篮姿势,将腋窝临在夏天脸上,说:“闻一闻。”夏天下意识抗拒,但后来闻到一阵幽香,他尝试稍稍吸一口,惊愕道:“橙子?”
Dr. Chan放下手臂,双手一摊:“是鲜橙。新鲜的,Fresh。”
夏天点点头。
Dr. Chan眉梢一挑,说:“那里,也是。”
夏天疑问:“哪里?”夏天反应过来:“那里?!”
Dr. Chan微笑。接着,伸出食指,严肃说:“科学。男女间的吸引是科学。男人挑女人,只看样貌。而女人挑男人,”他重新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Hmmm,看的是气味!”
那天,夏天付了钱。分期,一年12期供断。
手术后七天,夏天的身体开始幽幽地散发出西瓜味。他闻一闻,清甜可口,心里欢呼:“我的夏天要来了!”
3
女同事Beth,那味鄙夷夏天生活品味而从不靠近的Beth,开始为他冲咖啡。
初时,夏天总连连点头称谢。到第三天,他鼓起勇气,搭话说:“Beth,叫我Xavi。我改英文名了,不叫Summer,叫Xavi。”
Beth心如鹿撞,小声说:“好的,Xavi。”
Xavi?
Xavi!
名字是咒语,好的名字能摧枯拉朽,让坚固隔阂转眼成断壁残垣。
夏天改英文名是接受了Dr. Chan的意见。夏天原本英文名叫Summer,夏天嘛。而Dr. Chan说:“量子力学的年代都到了,你还叫Summer?Summer?什么?这名字土得像十五世纪土耳其的东北郊区。你想吸引女人,就改名。你姓夏,就叫Xavi。Xa……Vi,感受一下,西班牙,异国情调,然后你整个人都开始很Xavi……”
后来在Beth的40平方公寓的床上,夏天提出要求:“Beth,叫我名字,叫我名字。”
Beth断续叫道:“西……西瓜,Xa,Xavi……哼哼。”
夏天第一次凭借个人魅力上了女孩的床。26年来第一次。
4
完事后,夏天心情如坠崖般低落。因为刚才,他脑海里就一直有一把声音,重复着同事们对Beth的评价:“Beth?老是以为自己了不得”,“Beth,肥妹仔,挺可爱噶,心思很细,体贴”,“Beth上次报销故意报大数,交通费都不放过”,“连公司的纸巾都拿回家,啊,Beth,这极品”……
夏天知道,他和Beth之间不可能发生爱情。
夏天虽然缺乏异性缘,但还没有幼稚到一见女孩就想到爱情。他只是觉得,二十六岁,应该有一份稳定的爱情。
但不是Beth。
Beth算不上漂亮,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小肥妹,肚腩有皱褶,并且会越来越肥,越来越多皱褶。现在还年轻,脱光身子,算是有种滑腻的光芒。只是,这光芒注定照得不远。
夏天漫不经心时,Beth温存说:“你身上的味道,我真喜欢。”然后她抱紧夏天。
夏天一下子受感动,说:“你喜欢就好。”
他惭愧,刚才不应该想Beth的不好。一个女人开口说喜欢,就等于说,此时此刻,她忘掉你身上所有缺点。那么,此时此刻,人又怎能嫌弃这个女人呢?
夏天没有嫌弃Beth的资格——他在镜子前,认清这个事实。
如果说Beth不够漂亮,那么,夏天就是差一点能称作“丑陋”。他的颧骨高耸,脸庞瘦削,带着农家气息。牙齿不整齐,开口笑时就是自曝其短。最要命还是他说话,乡音浓重。他尝试努力改正,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字、一两种表达方式,将他突然出卖。
前面说,夏天“差一点能称作丑陋”的“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或多或少挽救了他的长相。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相当光亮,像猫眼一样,纯真无心机。在这样的眼睛面前,没人能够轻巧说谎。
夏天看着这样的自己,想起刚才嫌弃Beth各种,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Beth,就像对不起全世界一样对不起Beth。于是那天晚上,他发狠给Beth温暖。
在这之后,夏天和Beth维持着关系。
5
有一次,夏天问Beth:“如果我不是西瓜味,你会不会和我,嗯嗯?”
Beth呲一声笑出来,拍他一掌,说:“不会。”
夏天早知如此,说:“我明白。”
Beth想想,又补一句:“但如果无聊的话,我也会的。”
夏天的脸刷地红了。幸亏那时是夜晚,天黑,看不出来。他唯有干笑几声掩饰过去。他心底屈辱。屈辱是酸的。
夏天没想到,一个他以为征服了的女人,竟然让他尝到屈辱。这滋味,就像一件毕生难忘的丑事被重新提起一样。
人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啊,竟然以为能征服另一个人!而当那另一个人让你尝到屈辱时,你才会幡然醒悟,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话说回来,即便说征服,征服Beth的不是他夏天,而是西瓜味。
他学会不再介意,不再介意自己是一只行走的西瓜。就Beth来说,只要Beth不抗拒他,他就是变成一只真正的西瓜,也乐意。
6
至于所谓屈辱,他看得开。反正以前就试过,再接再厉也顶得住。
夏天的异性缘从小就差。从前在学校,因为样子不好看,被同学排挤。他学着同桌的样子,问女孩借作业抄,而女孩指名道姓不借给他。他又学着女孩的样子,向女老师撒娇,结果被老师狠狠训斥。
这些都是稀疏平常的遭遇,但有一件事真正让夏天未能忘怀十数年。
有一次,同学们约郊游烧烤,夏天也去了。在大家等鸡翅烤熟时,有个女同学煞有介事指着夏天,没话找话地问大家:“谁叫他来的?”
全部七八个同学,你看我,我看你,不做声。那个女孩又笑着问夏天:“谁叫你来的?”
依旧,谁都没有出声。沉默。沉默是鸡翅烤出的油滴落火炭,吱吱吱吱。沉默又是郊野河上的机动帆船哒哒哒哒。
夏天的心断了条弦。
他很快说:“不好意思。我记起作业没做,我先走了。”说罢,他转身跑开去。背后有同学说:开玩笑的,回来吧。但夏天装作没听见。事实上,三万分贝也叫不回一个受辱的小孩。
回家路上,夏天哭了。而他在到家前,止住哭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把这事藏得很深。他再不想见到那次郊游的同学们。
7
时至他变成西瓜味以后,他都想不起,那次郊游到底是谁叫他去的。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但就是记不起来。另一方面,他深深记住那个让他受辱的女孩,名字叫丛语冰。
他记住丛语冰当天恶毒的表情,是不大不小的孩子特有的无所忌惮、不经大脑而只想伤害他人但又侥幸觉得不过是开玩笑的表情。
想记起的记不起,想忘记的忘不掉。人到一定年纪就会有这样的心事。
8
夏天把这件委屈事告诉了Beth。他连对自己父母都没有提起过,却告诉了Beth。
说出口之后,他马上反悔了。因为他看到Beth手足无措,分明是“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个?”
Beth没有反问出口。而夏天心里明白,便更快地自问自答:“因为我不会再见你了。”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一个分手的默契就此成立。
9
如果不是Cindy,夏天不会这么决断和Beth分开。
在他和Beth的尾段,他已经和Cindy开始关系。
夏天不是厌倦Beth,更不是贪新忘旧(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而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同时处理两个女人。更何况,他还有家人,还有女上司,还有一份朝九晚八的工作。
至于Cindy,夏天能高攀上,是一种福分。哪怕和Cindy只有一晚,也足够夏天回味三十年。
Cindy是那么可爱,爽朗。在这个漂亮就意味着可以做作并得到宠爱的年代,Cindy漂亮而不做作,似乎不自知漂亮,反而更让人倾心。
夏天不敢让Cindy叫他Xavi,而Cindy也习惯老老实实叫他中文名夏天。
Cindy说:“夏天,帮我洗头吧,谢谢。”
Cindy说:“和你睡多了,好像我也变西瓜味了。挺好的。”
Cindy说:“神奇!真的,下面也是西瓜味。你知道吗?”
夏天可以对Cindy敞开心扉。说出过多少秘密,多少屈辱,只要引得Cindy一笑,他就能获得莫大解脱。
如果有朝一日,Cindy要与他分手,夏天也能无怨无悔,并且衷心谢谢她。
事实上,每次见Cindy,夏天总是无意识地说出谢谢。他发自内心,但Cindy说:“不要这样。会让我觉得施舍了什么。”
10
昔日戏言分手意,很快都到眼前来。
夏天和Cindy的关系不久就改变了。不知道说退步还是进步,总之,两人成为朋友,并默契地取消了性爱的部分。夏天会不时挑逗Cindy说:“再来一次吗?西瓜味的。”然后Cindy会以爽朗笑声击破暧昧,惹得男方也不得不以爽朗笑声回应,打消念头。
笑着拒绝,是最坚决的拒绝。
夏天也曾和Cindy在一次晚餐,谈及那次不愉快的郊游——就是那次“谁叫你来的”的郊游。
Cindy放下刀叉,悠悠说:“夏天,我也和你分享一个秘密。和你有些相似。我嘛,十二岁就不是处女了。六年级,升中考试后,暑假,我被一个男同学骗到山上,防空洞,他搞了我。”
夏天惊得忙说:“Sorry,Cindy,让你想起这些难过的。”
Cindy摆手,说:“不,不难过。我想说的是,我恨他,直到今天。谁小时候没被伤害过呢?勇敢摆出自己态度就是。比如我,我恨他,勇敢的,不扭捏,不心软。不是说我要报复他,而是即便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能毫无顾忌地恨他。有人和我说,宽恕啊爱啊,我知道是好,但对我没用。爱和恨,不过都是面对现实的方法而已,不能评判说好或不好。真正需要的是勇敢。我想你也是。如果那个女孩,你恨她,就恨她吧,没什么不对。反而装出宽宏大量才是小气。”
夏天抱住Cindy,说:“有你真好!”
那一晚,夏天做了个梦。梦见他双手捧着一条死鱼,到处跟别人说:“看,这条鱼死了。”人们厌恶地走开。然后他妈妈走过来,说:“不是还活着吗?”那条死鱼在他手上跳了一下。他惊得扔开,然后惊醒。
11
公司里,夏天和Beth、Cindy的事,早已传得有眉有目。
男同事试探夏天说:“搞定Cindy就算了,连Beth都不放过,你还算是人?”
夏天笑说:“神经病。别乱说。”
有男同事也想学夏天一样,做体液整容,同样做成西瓜味,便问他:“我够钱做。只是,手术疼不疼?”
夏天反问他:“你记得那时我请了几天假?”
男同事回忆,说:“五一长假加年假,我记得有十天。”
“那十天我都是躺床上过的,”夏天说,“疼的下不了床。每一个毛孔都在疼,都想要长出小西瓜来。”
夏天吓唬他们。毕竟,一个公司,有一个西瓜就够了。
对夏天的话,同事们半信半疑,后来始终没有人付诸行动。他们同样渴望女人,只不过也自信无需这样大费周章、受尽折磨也能得到。
12
除了女人,西瓜味的夏天也在工作得到好处。
女上司Dora每次见客户,谈合作,都要带上夏天。夏天担起了全部接洽工作。每当客户们闻到他身上的西瓜味——据Dora统计——签约时间平均节省35%。于是业内人都知道,Dora身边有个西瓜男,是一把好手。
Dora赏识夏天。她给予他身体表达赏识。
有一次外地出差,签约顺利提前结束。回到酒店,Dora叫夏天到房间谈工作。没聊几句,Dora走入洗浴间,在梳妆镜前脱光衣服。她叫夏天进来,说:“西瓜味的,给你十分钟,从后面开始汇报工作。我补个妆。”
夏天受到惊吓不小。
Dora有个十岁的孩子……她身体看起来和Beth差不远。
对于Dora,男人会说,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现在呢?现在她光了身子,让人来不及说话。
夏天进入,第一次和比自己年纪明显大的女人。
他有所保留。他保留上衣。他不脱上衣,相比全脱光的Dora有优越感。
Dora临事不乱,照样补妆,当要紧处,便双手紧扶着大理石盥洗台。这也是第一次,她的身段比夏天更低。
回到自己房间,夏天想起Dr. Chan说,男人看样貌,女人看气味。果真如此。
13
夏天发觉,他接触的女人越多,身上的西瓜味便越浓郁。而西瓜味越浓郁,就越多女人接近。
他本可以放胆经历更多女人。但他没有。
生活不是Hollywood电影,一分钟镜头可以概括男主角与不同女性发生关系55次(还可以使用分镜,并加入Hip-Hop-Rap音乐加快切换节奏)。生活中的一分钟,就连构思一条约会信息都显得勉强。再加上要约会、地点、时间、等待、交谈、挑逗、订房、关门、锁门、重新开门、挂出“请勿打扰”、又再关门、锁门……麻烦,非夏天所愿。
夏天说:“我想要一份爱情。生活有个伴。”在整容医院复诊时,他对Dr. Chan说。
Dr. Chan说:“没有。这里只有薄荷、玫瑰、鲜橙与西瓜味。还有新出的巧克力味,”他脱下白口罩,“想要个伴,为什么不试试养猫养狗?”
“猫狗不能做爱。我要能说话,能做爱的,一个伴。”
“就这样简单?”
“还能求什么呢?”
Dr. Chan拍拍夏天肩膀:“你需要一点运气。去人多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14
公司就人多,但运气不在那里。
夏天开始尝试别的场合:同学聚会。
夏天以前从不参加同学聚会。一来自惭形秽,二来害怕再发生小学时尴尬一幕——谁叫他来的;谁叫你来的——夏天当然知道,大家都长大了,不会再玩这种幼稚游戏,但保不准,没话找话时会提起。如果提起了,莫非他还要哭着回家?
他不会。他也长大了。
长大是一种自信。每个人都有自信,而夏天的自信是西瓜味。
他开始参加同学聚会。他开始扮演他想成为的角色:大方、风趣、和人说话时直视对方。
他做得不错。他备受青睐。聚餐时许多早已生疏的同学,都乐意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夏天尝试给大家说笑话,说得多了,后来他只要说“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大家已经急不及待地笑了。
夏天想,这世界怎么变了?当然,他乐在其中。
15
夏天越来越多参加同学聚会,一个月起码一次,多的时候三次也有。同学慢慢熟络了,以前从来没几句的同学也有了话聊。
但有一个女孩,一直保持距离,远远地跟着大家笑,跟着大家碰杯、饮胜、搭腔。那个女孩似乎不愿走进以夏天为中心的小圈子。
夏天也没想过邀请那个女孩进入。因为那女孩是丛语冰,是那个一句“谁叫你来的”深深伤害过他的女孩。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随说彼此都长大了,前尘恩怨该一笔勾销。但是,如果夏天不把丛语冰当仇人,那就是欺骗自己。
16
丛语冰的本性没有变,还是那么喜欢伤害人。
有次大家谈起夏天的西瓜味,有人像采访名人一样问夏天:“那时怎会想到西瓜味呢?会不会巧克力味更受女孩欢迎?”
“是的,用户体验报告说,巧克力最受欢迎,”夏天摸下巴,略思索,“但是,我想西瓜是最自然的吧。”
众声附和:“那是。够自然。夏天就是吃西瓜。吃西瓜,哈哈哈。”
“不对吧,”丛语冰犹豫搭话,“做手术改变味道,本身就不自然,不是吗?”她自始至终眼睛没有看向夏天,好像这话和夏天无关。
有同学说:“怎么说话呢?本来臭的东西改成香的,不好吗?”
丛语冰撇撇嘴:“大小便也是臭的。改成香的好吗?”
夏天听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大家也跟着笑。连丛语冰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罢,夏天说:“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找不到男朋友啊。”
丛语冰冰住笑容,赶快摆摆手:“别笑我了。你还不是一样?”
有聪明人见势头不会,马上举杯:“值得喝一杯,碰碰!”
“碰了,”“来来来”……
17
夏天无法忍受再见到丛语冰了。
他想起丛语冰,自小就是丑女。现在长大了,也是丑的。这样的女人不会交好运,也不可能为身边的人带来好运。夏天打定主意,出于封建迷信的考虑,以后有丛语冰出现的聚会,他都不去。
这样一个半月过去,夏天推了三次聚会,丛语冰反而给他来了信息。
她问夏天,为什么最近几次聚会都没见到他。她在信息里还说,是不是上次说话不得体,让夏天觉得无趣,如果是的话,她正式道歉。
甚少沟通的丛语冰主动联系,夏天本觉得古怪。但转念想,她可能迫于别的同学的压力,才发这样的信息,也说得过去。另一方面,这个又丑又毒的仇家竟然认错了,夏天也禁不住轻度飘然。
他拿出得胜者应有的风度,回信息对丛语冰说,不去聚会只是因为工作忙,又说,从来没有把难听的话放在心上。
信息发出后不久,丛语冰又回复了,这次内容更古怪,她想约单独见面。丛语冰说,有一件事,窝在她心里很久,一定想当面和他说。
夏天反复看这条信息,突然脸红。他想,丛语冰说的事,不会是那次小学郊游的丑事吧?
越想,脸越红。
这事隔了十五年,但羞耻好似从未消化,现在又翻涌起来。
羞耻真是特别的情感。明明是别人对不起他,但羞耻感一来,都颠倒了,更像是他对不起别人。
夏天想起那时自顾哭着回家,默默承受这件秘密的辛苦;同时又羞耻于当时自己的幼稚、眼浅和心胸狭窄——双重羞耻。
回到现在,他准备好装作完全遗忘这件丑事,但实际没有忘掉。这种“装作”是懦弱的表现,与Cindy说的勇敢截然相反。他羞于无法勇敢——三重羞耻。
三重羞耻袭来,夏天向公司后楼梯间的不锈钢垃圾桶猛踢一脚。他感叹:丛语冰你真是厉害!
夏天再三考虑后,决定应约见丛语冰。他想,如果不敢见她,就是第四重羞耻……
18
有个女人曾经说,所谓大人,不过是年岁撑大的孩子。
年岁撑大了夏天,也撑大了丛语冰。可惜年岁无法把人变漂亮。夏天和丛语冰,是大人了,但还是像小时候那么丑。
两个人在七点半的连锁咖啡厅面对面坐着,不引起旁人注意。
一轮支支吾吾寒暄后,夏天导入正题:“对了,你说你有件事要说,是什么事?”
丛语冰连忙摆手,说:“不是什么正经事。很久很久之前,小学那回,有一次,我对不住你。你……记得吗?”
夏天说:“你先说什么事。你连事情都没有说,就问我记不记得,不是开玩笑吗?”
丛语冰喝口冰水,假笑,说:“我说出来,你会原谅我吗?”
夏天说:“如果你说出来,我就原谅你。”
丛语冰吃一惊,问:“你记得那件事了吗?”
夏天重复一次:“你说出来,我就原谅你。”
丛语冰想逃跑了。夏天直勾勾的闪光眼神,比冰水更冰,但有利于冷静。她开始说:“那次郊游,五年级,七八个人。我当着大家面,问你,谁叫你来的……然后你不说话,转身就哭着回家了……”
“我没哭!”
“是是是,没有,我记错了。你就是回家了。”
“算了。是哭了。小时候我眼浅。”
丛语冰吞口水,姿势难看:“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走了。是我搞错了,是吗?”
“你搞错什么?”夏天低声质问,“你就是捉弄一个比你更丑的人,让自己丑八怪更融入野餐小集体,更像是其中一员,不是吗?”
丛语冰脸色僵住,但飞快地摇头:“不不不不不,”差点哭出来。她说:“不是这样的。夏天,我以为你会知道是我。”
“喂喂喂,别哭啊,你发神经……”他预计丛语冰稍后真会哭出来,于是赶快到前台结账,逃也似的出了门。
如果说什么女人最让人讨厌,那就是哭的女人。如果说什么女人更让人讨厌,那就是哭的丑女人。
丛语冰把他赶上了。夏天也没想真逃,只是不想在人多的地方继续下去。
丛语冰拉住他,急不及待地说:“夏天,你知道是谁叫你去的吗?”她猛指自己,“是我,是我。”
夏天疑惑看着她:“怎么可能是你?”
“就是我。我给你写了张纸条,夹在你语文书里。”
“那纸条他妈是你写的啊?18号两点大木沙滩烧烤,你也来吧。是这纸条?”
丛语冰无奈点头。
夏天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那时我跟你不熟。再说了,让别人知道我传纸条给你,都还是小学生,那不能啊……”
“你好歹也署个名啊!”
“我有,”丛语冰说,“我在纸条右下角,画了一条虫子,那就是我。丛语冰,虫子。”
“我……我……去你个大西瓜!”
丛语冰忍不住破涕为笑:“那现在你知道啦?是我,是我叫你去郊游的。那时我问你,谁叫你来的。我好想你说,是你啊,虫子,是你叫我来的啊。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玩。”
“玩条命!”夏天哭笑不得,“我说,我跟你小学不熟啊,没说过话,你干嘛约我烧烤?”
“你和我,那时别人说,都比较丑。连普通都说不上。我和你,因为丑,不知被人捉弄过多少次。然后,我想,我和你可以搭个伴。不是喜欢你,只是小孩子,希望有个伴,和自己差不多的,这样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孤独。我也没想到,那次会闹出不愉快。这事我忍了十五年,我觉得好心酸,没有机会和你说清楚,没有和你道歉。对不起啊,我现在说出来舒服多了。同学聚会我想找你单独说,但又想,或者你早忘了呢,这样显得我太傻。你看你现在,到处受人欢迎,我这么丑和你说上一通无聊事,也是很难的……”
夏天只得苦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夏天不停喘气,这二十年来缠绕着他不大不小的事,最终只能是玩笑。真相大白他本该觉得轻松,而真相原来是个玩笑让他呼吸困难。
19
“真是你?”
“是我。”
“你?”
“嗯。对不起。”
夏天他望着丛语冰,像是看到十五年前还是小孩子的她,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在野餐地追上他,跟他说了对不起。
无论接下来夏天用多么粗俗、恶毒的言语咒骂丛语冰,他已经原谅了她。
他说出口:我原谅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走出丛语冰不可能看到他的地方,他真心实意笑了出来。
那次之后,他再没去过同学聚会。
见过丛语冰的晚上,夏天喝了啤酒。困了就睡。
半夜,他热得醒来。满头大汗,浑身酒味、汗臭。
他去洗澡。洗到一半,发现不妥:为什么身上是酒味和汗臭?西瓜味哪去了?
他用力洗,用力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西瓜味没有了。再怎么醒鼻子嗅身体,结果都是一个,西瓜味没有了。
20
第二天,夏天没有上班,他去了体液整容中心找Dr. Chan。
“西瓜味没有了!”夏天说。
Dr. Chan拍夏天肩膀,说:“一切都有期限。之前和你说过,你也同意的。”
“你说一般可以维持一年,我才三个月,就没了?”
“没了,”Dr. Chan说,“我不会骗你。没了就是没了。就像人死,没了就是没了,不会再回来。”
“我分了12期付款。付款期还没到,西瓜味就没有了?”
“没有了。”
夏天长叹一口气,既难过,又像放下包袱。
Dr. Chan接着说:“你可以再做一次。补充型手术,只收第一次的一半钱。而且可以换味道。现在新出了巧克力、花生和奶香味。要来一个?”
夏天摇摇头,说:“我没有钱。”
Dr. Chan几乎同情他:“这三个月来,你经历了以前的你不可能经历的女人。你也叫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弟,过了就过了,生活还要继续。”
夏天不想说话。他离开了Dr. Chan办公室。
Dr. Chan最后说:“Xavi,你还是Xavi。”
21
曾经很有女人缘的夏天失去了女人缘。
Beth在茶水间见到他绕路走,Cindy还是和气但笑容相当尴尬,Dora不会再带他出差或者叫他到办公室。
Ella把他拉进黑名单,Fendy在后楼梯间抽烟遇见夏天猛抽两口就扔了走,Gina希望他赶快还钱是上次短途旅行垫付的一千八百机票钱,Helen将拍立得合照全部烧掉并强忍恶心……
女人们每想到夏天,或者身处夏季,或者看见X字母开头的单词,心里会闪念:“怎么会和他来过?”
夏天想起女人们总是满怀感激。感激之余还是会遗憾:“我可是连一次爱情都没有过啊。”
女上司Dora最后一次叫夏天进办公室,让他自己提出离职。夏天没办法Say No。
离开那天,夏天桌上放着一只西瓜。西瓜底下有张纸条,写着“Good Luck”。有署名,署名是Cindy。
夏天抱着西瓜,乘公车,转地铁,回到公寓。
午后两点二十分,他吃了西瓜,当作一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