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三扫答应做击鼓人学徒的那一天,他接过带着一股朽木气味的沉重鼓槌,并没想过怕黑会是他以后人生路途上最大的困难。

在北方有这样的传闻——边境的最北边有一座城池名为长陵,长陵又北有大泽灞桥,苍龙升天成为星宿之前便是栖息于此。在此之前,此地荒芜一片,方圆几百里空有孤烟;自此而后,白昼与黑夜,生命同死亡才逐渐割裂开来。而长陵,就在那一片混沌初开之中顶天立地。

事实上,长陵并不是那样充满神秘色彩而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它只是一座十分平凡的小镇,或许与其他地方相比没有什么不同。硬说有什么特别,或许就只有一点,那就是长陵的钟鼓楼。

根据长陵最年长的老人在意识混沌时候的所述,长陵这座镇子被苍龙施加了某种诅咒,所有居民只能拥有一天的记忆。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消失在长陵的城墙上,大家的意识就会回归到最初的状态,什么也记不得,那就是所谓的失忆症。抵抗失忆症唯一的方法,就在镇东的钟楼和镇西的鼓楼上。每天由敲钟人在日出时敲响钟声,再由击鼓人在日落时击出鼓声,必须做到分毫不差,这样一来,长陵镇居民这一天内的记忆就能得到保留。长此以往,敲钟人和击鼓人日复一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长陵的居民就拥有了属于他们自己人生的记忆。

“那要是有一天,这个仪式中断了,大家会变成什么样?”幼年的三扫曾这样问过那位年长的老人。

“唉,不知道。”老人沉重地长叹,“至少我活了一百零三年,而在这一百零三年里,每一天发生的事我都还记得!”

因此,长陵大概还没有发生过钟鼓楼仪式的意外状况。就算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但在如今的长陵也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扫是灰婆婆在大泽的渡口捡来的孩子,直到五岁之前,他都没有名姓。五岁之前,大家都叫他灰小子,就是灰婆婆家里的小子的意思。他没有取名,是因为灰婆婆不愿意养着他,之所以到五岁都没有撵他走,是因为三扫是一个勤劳又老实的孩子,从小就喜欢帮灰婆婆干活、做家务。灰婆婆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自己做起来越发吃力,家里又没有旁的人,既然三扫总抢着做,那就随他去了,总归不过多张嘴吃饭而已。

灰婆婆下定决心,在三扫五岁那年将他撵出门,是因为三扫有一天不小心倒掉了她的骨灰盒子。

在三扫的记忆里,灰婆婆的草鞋生意一直很好,可她每一天的黎明和傍晚都要出门,而且不许三扫跟着,约莫半个小时她就会回来。三扫偷偷地在心里计算着她是不是每一天都这样。灰婆婆也是人,更何况她年事已高,老人总会有糊涂出错的时候;然而事实是,自他有记忆以来,灰婆婆每一天都是如此,从未出过差错。

那天正好是在灰婆婆傍晚出门期间,三扫正在打扫屋子。那时他已长得比小时候高了,对于柜子稍高处的地方,他也能够到。这一天,他清洁了一处新的领域——灰婆婆房间里最大的木柜的第三层。他意外地摸到一个小陶瓷罐子,小心地拿下来却发现里头装满了灰白色的粉末,很像什么东西烧完之后的残渣。他凑近闻了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放得太久所以消失了。

摸着陶瓷罐盖上的厚重积灰,三扫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一定是灰婆婆忘记倒掉的煤灰。至于它为什么被装在罐子里,大概是因为灰婆婆有收集东西的习惯,即使是垃圾,也会细致地收集起来分类好。于是三扫自作主张地将小陶瓷罐子里的粉末一股脑倒进了屋后的水沟里。

那天,灰婆婆回到家里以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你是不是动过我的柜子?”她气急败坏地拿着苕帚冲进三扫的小屋。彼时三扫还没有名字,她叫三扫的时候总是“喂”呀,“你”的。

望着灰婆婆暴跳如雷的神情,三扫即使再怎么迟钝,也应该意识到他大概在无意中做了什么让她不快的事情。然而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竟然对此毫无察觉,还傻傻地跑到灰婆婆面前,大声告诉她,他是如何将柜子第三层的“垃圾”费力地清理掉。

灰婆婆的面色在三扫的言语中越变越黑,终于,她再也忍不了了。

“你给我出去。”她挥舞着手中长长的扫帚,重重打在三扫的小腿上,疼得他一下就在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就让你这小子自生自灭吧!”

当三扫还没有理解一切究竟是如何发展成这样时,他就已经被灰婆婆关在了大门外。当然,他并不是像个小鸡仔一样毫无挣扎,他试图在从屋门口到院门的这段路上让灰婆婆回心转意,破碎的遣词造句从他大张的嘴里跳出——然而这并没有改变灰婆婆盛怒之下的决定,反而,她对三扫更加厌烦了。于是,她又抄起扫帚,分别打了三扫的小臂和后背一下,终于将他赶出了门。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可三扫又有哪里能去呢?这是他第一次露宿街头,尽管从前他也惹过灰婆婆生气,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第一次。他灰心丧气地坐在门口,心中默默地倒计时。他哄骗自己再过十秒钟,灰婆婆就会重新打开门让他回去,可睁开眼,除了街头昏黄的灯笼和头顶偷偷窥视着他的星斗,不再有其他。于是,他打算闭上眼睛再数十秒钟。一个又一个十秒钟过去了,而三扫所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冷气和困意慢慢从他的鞋底攀升,不知道数到第多少个十秒钟时,他闭上的眼睛没有睁开。

五岁这年,三扫第一次在院门口坐着睡了一晚上。而也就是从这一晚上开始,他染上了怕黑的毛病,只不过当时并没有很明显地显现出来。至于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灰婆婆照常出门,却差点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她定眼一瞧,居然是睡着的三扫!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在心里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随后把他拎起来带回屋子。

三扫睡眼朦胧地醒来,看到的是灰婆婆匆忙要离开的背影,她似乎很着急。意识并不完全清醒的三扫以为灰婆婆又要抛下他,不管不顾地扑向她,抓住她的斗篷。灰婆婆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皱眉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要个名字?那我就给你一个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就叫三扫。三扫,明不明白?”

丢下这句话,她又急匆匆地走了。

三扫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过了很久,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不明白灰婆婆为什么突然给他起了名字,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模模糊糊地确定了一件事,灰婆婆大概不会再撵他走了。

从那天以后,三扫和灰婆婆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只有两点发生了变化。第一,灰婆婆再叫他的时候,不再用“喂”或者“你”这样的词,而是叫他的名字。

“三扫,在我回来之前把杆子上晾的干丝瓜瓤取下来叠好!”火红的太阳即将坠地,灰婆婆急急忙忙地披上斗篷出门去了。

三扫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走到晾丝瓜瓤的架子前,爬上梯子将它们一个个取下来,那都是做草鞋底子的材料。他低头默默地将它们折起来,心里默默地想,他至今还不知道灰婆婆在黎明和傍晚时分出门是去了哪里。

远方传来沉重的鼓点,尽管并不像钟声那样令人警醒,却也能让长陵的每一个人听见,脚下的大地也随之震动。这时,三扫突然想到,在钟楼的钟声和鼓楼的鼓声响起的时候,从没有灰婆婆和自己在一起静静聆听这样的画面和时刻。他开始怀疑灰婆婆出门和钟鼓楼有关。

说来也很奇怪,长陵的钟鼓楼对这里所有的居民来说都是重要且神圣的存在,全镇除了敲钟人和击鼓人以外,没有人能登上那两座高楼。然而,大家似乎对敲钟人和击鼓人并不重视,准确来说,居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就像从记忆深处遗忘了一般,他们不知道敲钟人和击鼓人的存在,似乎在他们的想象里,钟鼓楼就像自动机器一样,是会准时地自己把自己敲响的。

意识到这件事的三扫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在这一刻之前,他似乎也同其他镇民一样是这样想的。不对,他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不久,三扫和灰婆婆生活中的第二个变化就出现了。三扫九岁中的一天,灰婆婆突然对他说:“三扫,你来做击鼓人的学徒吧。”

直到那时,三扫才真正清楚了灰婆婆的真实身份,她不仅是长陵钟楼的敲钟人,还是鼓楼的击鼓人,所以她每天除了去集市上卖草鞋以外,都分别要在黎明和傍晚出门一次。

“按照长陵以往的规矩,敲钟人和击鼓人应该是两个人。晨钟暮鼓,晨钟暮鼓,敲了钟以后才能击鼓。要上钟鼓楼总要先从击鼓人的学徒开始做起,当他成功成为了击鼓人,则要拜敲钟人为师,做敲钟人的学徒,最后他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敲钟人,教导下一任学徒。每个登上钟鼓楼的人的命运皆是如此。”灰婆婆用力地压着鞋底,午后的阳光在她脸上照出许多沟壑。

“那为什么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了呢?”三扫忍不住问出他的疑惑,“那个击鼓人去哪里了?他应该是我的师父呀。”

灰婆婆没有抬头,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好多年前跑了。现在大抵已经死了才算好。”

于是,从三扫九岁那年开始,他正式成为了击鼓人的学徒。他没有深究那个自己原本的师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想,灰婆婆一个人做了敲钟人和击鼓人这么多年,如果她说自己不是最好的师父,那就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是最好的了。他无疑拥有了一个最好的老师。

做击鼓人学徒的生活并不像三扫原本想象得那样困苦,但也常常充满挑战。每天傍晚,灰婆婆开始带着他一起出门,她给三扫也做了一件小型的黑色斗篷,三扫学着她的样子将斗篷穿好,兀自转了几圈,觉得十分骄傲。灰婆婆的小屋在镇北,走到鼓楼需要一段时间,在路上,灰婆婆总是跟三扫说许多做学徒要注意的事情,比如学徒没有得到批准不能独自上钟鼓楼、鼓槌的保养方法、击鼓的时间要与日落时间分毫不差等等。

开始的几个月,灰婆婆只带着三扫上鼓楼,却不许他碰鼓槌,更不许他尝试着击鼓,只叫他站在一旁看着。第一次登上鼓楼的时候,三扫感觉自己的心从来没跳得那样快过,一种兴奋伴随着紧张和惊恐充斥着他小小的心灵。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那样高的地方,离地面有几十米,放眼望去,整个镇子都尽收眼底。那天天气很好,他不断远眺,似乎看到了一片很大的湖,或许那里就是大泽?可他没有看见湖上的断桥,那么或许那里不是。

正在他迫切地想要寻找灰婆婆的小屋的时候,灰婆婆一提他的领子,将他的半个身子连同飘飞的思绪从栏杆外拽了回来。三扫意识到自己学徒的身份,恭谨地站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接下来的击鼓仪式。他看见灰婆婆微微抬头,衰老但清明的双眼微眯,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边的太阳,她的神情分外严肃。她的双手握着鼓槌,垂在身体两侧,正在蓄势待发。

太阳一点点从天幕划落,它的身形一点点没入高高的城墙下。三扫盯了一会儿,顿觉双眼干痛,一闭上眼睛,太阳火一般的形状烙印一般刻在他的眼球上,如影随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勉强看清事物。可灰婆婆依然一动不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火焰,三扫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

当太阳下落得越来越快,直到只剩下微不可察的一点点踪迹时,灰婆婆突然大喝一声,随即举起了鼓槌,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鼓槌重重地敲击在并不宽阔的鼓面上,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响。

三扫被吓了一大跳。他从来没想到灰婆婆有这样的气力,她此时像头强壮的母牛,有规律地挥动着手臂,鼓声沉重地响起,使他浑身都被震得颤抖起来,好似天地也被这鼓声震得颤抖起来。在天地变换交织间,三扫有种错觉:日夜的交替,似乎不是自然的定律和常态;至少在长陵,大概是这钟鼓的声音蕴藏着神秘的力量,或是灰婆婆动用了什么法术,使得天地变了颜色。他在心里打着节拍,数到第九下鼓声后,天边的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了,攀上天空的是静谧的深蓝,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灰婆婆将鼓槌收进布包里,打了个结重新背在背上,随后披上斗篷的兜帽。清凉的夜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她的侧脸显得分外苍凉。她看了一眼发愣的三扫,默默走下楼梯。

在三扫观摩灰婆婆击鼓的这段时间里,他起初久久不能从那份震撼中回过神来。不过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渐渐开始学习其中的关窍,例如对时机的把握,还有击鼓时发力的姿势等。不过令他感到最难的是那九下鼓声的间隔,必须做到分毫不差,每一声间隔的时长一样,而且必须保证在最后一声敲响的同时,长陵由白日变成黑夜。

几个月之后,灰婆婆决定让三扫上手。她带上了一个小板凳,将它放在鼓楼那面鼓前,她让三扫拿着鼓槌站在那个板凳上,然后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带他体验整个仪式的过程。第一天,三扫稀里糊涂地敲了那九下鼓,结果第二天,无论做什么,他的双手都酸痛无比,不停地发抖。见此情状,灰婆婆摇了摇头,她带三扫来到后院,让他开始劈柴。

劈柴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情,不过灰婆婆交给三扫一把足足有三扫胳膊那样粗和长的斧子,却给他三捆跟竹子差不多细的木柴。她要他每天都劈上三捆这样的柴,三扫一开始连半捆都砍不下来,他经常砍伤自己,并感觉他的手和胳膊,甚至连带着肩膀都越来越疼,最严重的那几天,他一宿一宿,疼得睡不着觉。不过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开始习惯与那种疼痛为伴,而且试着去忽略它。他能砍的柴越来越多,从半捆到一捆,再到两捆,最终是三捆。他的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手臂上的肌肉也发硬,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手抖了。

在三扫手抖的毛病好了没过多久,长陵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又过了三天,长陵的一支商队从外面回来了。那支商队大概有十个人,都是长陵本地的镇民,他们连同着他们的家人和后代一起,是长陵唯一从商的十户人。每年的春天,他们都拉着很多大箱子,骑着马车离开镇子,又在深冬回来,他们箱子里的货物会变成无数的金条和各种各样的货币,所以拉起来会比离开的时候更加吃力。

那天三扫跟灰婆婆一起去集市上支草鞋摊子,正好在街头遇上了商人的车队。他感到好奇,于是拄着手里的竹棍在街角默默地看着,发现回来的车队比春天他们离开时多了好多人,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那些人沉默地将马车上的木箱一个个卸下来,等到箱子全部都卸下来以后,那些人就有序地离开了。

“你在看什么呐?”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三扫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原来是荆奇,是那支商队大老板家的二儿子,他得意扬扬地拍了拍三扫的肩膀,“我爸他们今年又赚了好些钱,比去年还多,三扫,你是不是羡慕了?”

三扫握紧了手中的竹棍,又松开,“他们是谁?”他指向那些搬完箱子离开的人群。

荆奇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那些人,不以为意地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都是我爹和周叔他们雇的短工,卸完货就走。”

“雇的?”三扫微微皱起眉头。

这时,荆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连忙捂住嘴,冲三扫摆了摆手,“不是不是,你听错了,他们都是周叔的朋友,帮忙来卸货的。”

三扫半信半疑的,“是么?周叔有那么多朋友。”

过了一会,荆奇似乎打算破罐子破摔,他自暴自弃地低声嚷道:“算了,我不骗你,反正你也不会说出去。那些人就是我爸他们雇来的,不过他们就是走一趟卸个货,除此以外再没什么了。”

三扫看着他叹了口气,“荆奇,这样是不对的。”

望着三扫沉郁的面色,荆奇突然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明明不久前还是个随便被人欺负的呆子,怎么现在突然跟个大人一样?

于是荆奇一把揪住三扫的领子,对他挥了挥拳头,“三扫,我告诉你,别想在我这装什么深沉。我就不明白,雇人是做买卖里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就不对了?还轮不到你教育我,虽然我承认你是比以前壮实了,但只要我想揍你,你还是跑不了。”

出乎意料地,三扫既没躲也没求饶,他还是那样,用沉重而怜悯的眼神看着荆奇,一字一句地说道:“在长陵,做买卖对,但雇人就是不对。灰婆婆说了,那是苍龙的诅咒。”

“去他的诅咒!全长陵也就你会把灰婆婆的话当圣旨。”荆奇给了三扫的左脸一拳,随后推开了他。按照以往,他总要再踹上几脚,解了心头的怒气才算完;可今天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三扫奇怪的眼神,或许是他紧握的拳头,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让荆奇无论如何不能再做出其他的动作。

“别以为你有了个名字就能耀武扬威。”他掸了掸衣服,居高临下地瞧着三扫,“没人会用被人扫地出门的时候挨了三次扫帚的打这种糗事当作名字的,不过我看你还挺开心?那么再见了,三、扫。”

恶作剧般地,荆奇带着胜利的笑意,刻意加重了最后那两个字的咬字。他仍然像只昂首挺胸的公鸡,背着手骄傲地走了。三扫扶着竹棍慢慢从地上爬起,面对荆奇三天两头的挑衅,三扫并不太以为意;他望向那群外乡人离开的声势浩大队伍,眼里夹杂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大概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三扫的心底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而他也没想到这种不安将在不久之后成为真实。

三扫的记忆力不太好,他上过几天学校,可是总记不住也学不会课上讲的内容。灰婆婆觉得他脑袋不灵光,大概不是学习的料,后来就不让他念书了。不过,在有限的记忆里,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三扫总是隔三岔五地在脑中温习一遍,生怕自己会忘记,那就是长陵镇诅咒的起源。

小时候,三扫曾经缠着灰婆婆告诉他那个诅咒的具体内容,灰婆婆嫌他烦,于是只讲过那么一次。她说,长陵这个地方原本是没有人居住的,现在的镇民都是百年前从别的地方迁徙来的外乡人。这些人里无一不是商人或是商人的亲属,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素不相识,有些交情很深,总而言之,他们都称是因为受到了“迫害”才来到这里。

长陵镇民的祖先原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生意人,随便拎出一个谁,曾经的产业都富可敌国。当然,这样偌大的产业自然不是只由他们自己打理,总要雇佣一些人来替自己分担那些重担;而那些受雇佣的二把手们很快就感到了管理产业的吃力,遂继而雇佣了三把手、四把手……越是庞大的产业,把手的层次就越多,而至于最底下那一层的,他们没资格成为“把手”,只能称为“员工”。

一直到这里,作为一个生意人,这些还都很正常,真正出了问题的是从其中一位老板的馊主意开始。暂且称这位老板为丁甲,据传他是个服装贸易商,他的品牌通过海运贩卖到全世界,是个非常有名的商人。不过某一天,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笔订单在海里遭到了风暴,整艘船连带着他的货物全部沉入大海——他无疑做了一笔亏本生意。一种莫名的烦忧袭击了他,他顿感自己的生意即将走下坡路,而这一预感也在不久得到了证实,他没钱可赚了。如果说他以前平均每年能挣上一百箱金条,那么从遭了海难那一年开始,他每年只能挣到五十箱。

或许对他手下的二把手,三把手们来说,即便是五十箱金条,那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可观资产;不过对丁甲来说,这仿佛是晴天霹雳般的失败。要知道,一个商人能够从籍籍无名走到成就辉煌,势必会经历很多凡人不可承受之重负;在这样的过程中,他的眼界、思想和生活周遭的一切都将升华,他的标准将不断提高,几欲挑战人类之极限。因此,五十箱金条在他的眼中变得十分渺小,甚至是不堪一提的耻辱,因为他原本的目标是一百二十箱金条,甚至更多。

如何在生意走下坡路的情况下一年赚到一百二十箱金条?或许常人只能自叹命运弄人,可丁甲不是常人。在坚信欲成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这条真理的催动下,他实施了一条妙计,那就是在“员工”之下再设一层,他把那一种职位称作“准员工”。“准员工”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不算正式员工,可依然要为丁甲的产业添砖加瓦。他的朋友嗤笑他,这样的待遇,有哪个傻瓜会干?谁知丁甲说了一句让人无法拒绝的话:退一步讲,从我的招牌下面走出去,天下谁人不识君?进一步讲,“准员工”里,凡优秀者,皆有提拔为“员工”之机会,从此平步青云,升迁岂不指日可待?

或许是因为这一新设的职位十分诱人,抑或是当时僧多粥少,求业机会十分宝贵,竟真的有不少人挤破了头往丁甲的服装店里猛扎。从此,丁甲的生意又红火起来了:手下有源源不断的人手为他分忧解难,更实惠的是那些“准员工”不算他正经雇佣来的,不用给多少薪水不说,想遣则遣,想打骂便打骂、想为难便为难更是另一众”把手“们称心如意。最重要的,派这些“准员工”去做海运那些危险的活计,一旦出了什么事,丁甲等众可概不负责。因而到了后来,“凡优秀者,皆有提拔为‘员工’之机会”这一条规矩渐渐成为了引诱更多“准员工”为丁甲老板卖苦力的空言。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就拼那么一口气,为着那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亮和希望,或者是无路可走时遇到唯一的吊桥,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经年累月,丁甲不仅弥补了过去的亏损,还大赚了一笔又一笔,收获钱财无数,可如今得来的那些金条,无一不沾着人血。起初与丁甲曾并驾齐驱的老板们,如今全都被他甩在身后,他们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却知道“准员工”能赚钱,便纷纷效仿;后来明白了其中的复杂,却也尝到了不少甜头,便也不愿收手,就这样半推半就地继续做下去。可怜不知多少“准员工”的生命蹉跎,又可怜不知多少枉死的灵魂。

历代传下来的说法是,蛰伏于大泽的苍龙一次在附近的海中游历,意外卷起海上风浪,恰逢一艘商船路过,被卷入风暴中,整艘船被掀翻。苍龙心中有愧,便化作一只飞鸟去探望那些船工的家人,无意中发现他们都是“准员工”,心中暴怒不止,一气之下降下对丁甲等一众罪魁祸首最深沉的诅咒——失忆。失去了记忆的老板们也失去了他们曾经精明的头脑,他们无法再有能力管控手下的“把手”、“员工”,甚至是“准员工”,于是,他们红火的生意也很快暗淡了下去。失势以后的必经之路是墙倒众人推,由于他们往日的恶行,更是人人喊打。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带着亲人纷纷逃到长陵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小镇,可这没能阻止失忆症的蔓延——他们的子孙后代,全部都只拥有一天的记忆。直到一个云游的道士告诉他们,要在镇东修一座钟楼,镇西修一座鼓楼,守着那晨钟暮鼓的规则。

有了钟鼓楼以后,长陵的一干民众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对于那段失忆症流亡的日子虽记不太清楚,可每每想起,心头总是涌起一股极度惊惧而羞愧的情绪,这使他们每天都寝食难安。于是,大家一致制定起一条规矩,那就是长陵镇再也不能出现雇佣关系,世世代代要永远遵守,永远不能忘记,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自从商队回到长陵以后,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就像是获得了最高的荣誉一样,逢人便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一年在外头做生意的成功。镇上的人听了他们的历险故事,无不感到惊讶,情绪也随着他们变化多端的讲述语气上下起伏着。尽管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但看到满载而归的商队,很多人也蠢蠢欲动起来。

其实长陵镇刚刚建起来的时候,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曾经发生的悲剧,大家都视经商为最粗鄙的职业,没有人会再想碰这一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总是会忘记曾经受过的苦痛,因此照样会再犯前人的错误。有人开始尝试出去做生意,是那种大生意,而不是小摊小贩维生的活计。或许是骨子里流着商人的血,长陵镇上的人很有从商的天赋,当看到了一个人的成功,往往就会引诱着更多人的加入。

明年的春天,离开长陵的车队大概会变长。

荆奇发现三扫经常在街上盯着那些回来的商人看,于是他总是带着嘲弄的心理向他打趣。

“三扫,你承认吧,你也羡慕我爸他们是不是?”他故意拦住三扫的去路,勾住他的肩膀,“你要是求我,或许我可以说服我爸在明年带上你一起。”

三扫不动声色地撂下他的胳膊,“我不想去。”

“为什么?”荆奇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人人都想赚钱,就你不想?别跟我装什么清高了,要么就是你太没见识,不懂钱的好处。”

三扫垂下眼睛,他觉得荆奇大概说的是对的。从小到大,他一直跟在灰婆婆身后,永远都是灰婆婆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在长陵,卖草鞋的灰婆婆是个响亮的名号,虽然大伙都不怎么待见她,说她脾气古怪,可她编草鞋的手艺是最好的,镇上的人要生活就不能没有她。听商队的人说,穿她的草鞋出去闯荡一年,就算腿走坏了,鞋都不会坏。三扫一直觉得,灰婆婆的眼里只有草鞋;后来做了学徒,他便觉得灰婆婆的眼里只有钟鼓楼和草鞋。至于钱?只要能糊口就可以了,三扫在灰婆婆的院子里没体会过有很多钱是什么滋味,自然也不会对此有过多的感想。

尽管财富没有实际的概念,但从灰婆婆日常的一些细节当中,再结合那个他不敢忘记的诅咒,三扫朦朦胧胧地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有太多钱恐怕不太好。有时候卖完草鞋回来,三扫数着当天转来的钱币,凑近了就能闻到一股铜臭味,引得他有点想干呕。那些钱中,很多都被转手了很多次,有着厚厚的包浆,更有甚者不知在哪里待过,上边有着抠都抠不下来的不知名污渍。三扫只能将它们擦一擦,随后放进钱罐里。望着那个罐子,他止不住地想,这样肮脏的东西,怎么就成了宝贝呢?

或许金条不长这样吧,约莫比这些钱要干净。

许多年后,三扫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遇到那个长陵活得最久的老人的那个晚上,心里仍然一片无法抑制的胆寒。那是在冬春交替之际,商队出发的前夕,彼时三扫已经可以独自登上鼓楼击鼓,灰婆婆只是偶尔会跟着揪他的毛病。荆奇依然整天找他麻烦,说着天真而有如恶魔低语般的话语,让他忍不住好奇商队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差一点,他回想着那时的心路历程,差一点自己就要扔下手中的鼓槌,偷偷跟在商队后边走了。当然,他对赚钱没有多大兴趣,而只是好奇经商对一个人的诱惑力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独自去鼓楼敲了鼓以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河边的老人。

“你!灰婆婆家的那个小子。”老人似乎喝了不少酒,醉得不轻,他咧着嘴对三扫招了招手,“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三扫无法忽视老人的声音,于是走了过去。老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像是把钳子,三扫至今想不明白一个活了百年、骨瘦如柴的老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的眼珠子突然瞪得很大,在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分外怪异,三扫突然有些后悔,不敢盯着他的脸,心里突突地跳。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凄厉又诡谲,“你五岁倒掉的骨灰是灰婆婆的女儿,她爹就是上一个击鼓人。那年他跟商队跑了,再也没回来,他女儿在他偷跑那天拦他,被他一下推进这条涨潮的河里,淹死啦!”

最后那三个字像一句咒语,往后的几天在三扫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三扫越成长,越觉得这个晚上的经历其实是一场梦,可那之后的第二天,当他得知这个长陵镇最年长的老人喝醉了酒,一不小心扎进河里淹死的事实,心一下凉到了底。

淹死啦……淹死啦!

在三扫连着一个月重复梦见那个诡异的夜晚之后,他怕黑的毛病终于彻底暴露了——他不敢再天黑独自一人出门,连晚上睡觉都要点蜡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许这种对黑夜的恐惧早已扎根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或许他真正所害怕的东西比无边的黑夜要更深。

在长陵的最后一棵梅树凋谢那天,长陵的商队再次启程走向远方。而三扫此前心中那个若有若无的念头早不知去了哪里,此刻他已被无法战胜的恐惧充斥着心房。

灰婆婆很快就发现三扫的异常。她无论是用取水的葫芦瓢敲他的后背,还是用苕帚抽他的小腿,三扫都无动于衷地蹲在墙角,无声地流着眼泪。

“你是在这样表示抗议吗?”她的脸气得通红,三扫从不敢公然跟她对着干,这导致她的一肚子没地方撒。

三扫咬着嘴唇不敢看她,灰婆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一向持怀疑态度,三扫如今突如其来的表现让她时隔多年再一次觉得自己将重要的使命所托非人。她原本觉得三扫是一个和上一个击鼓人截然不同的类型,所以他大概不会犯相同的错误。三扫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勤奋也比较踏实的,从他做学徒的这段时间来看,他似乎符合成为一个击鼓人的所有特质。

然而,三扫实在太胆小了。对于击鼓人来说,胆小似乎并不是一种能够对使命产生深刻影响的性格;可灰婆婆实在没有想到,三扫竟然会怕黑。这对一个击鼓人,乃至敲钟人是致命的。晨钟暮鼓,意味着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钟楼,天黑以后才能从鼓楼下来;如果三扫怕黑,他该怎么独自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

恨铁不成钢般地,灰婆婆有了更换学徒的念头。可她心里很清楚,整个长陵镇没有比三扫更合适的人了;即便真的有,要从现在从头培养,恐怕也为时过晚。于是,她在心里暗自发誓,必须要让三扫克服那该死的毛病。

之后的一天夜里,三扫整蜷在炕上做着有关漆黑夜晚的噩梦,灰婆婆一把揪起了冷汗涔涔的他。从他惊惧的双眼中,灰婆婆看见了自己正在萎缩的身形,一瞬间,她不由感到一丝难以抓住的悲伤。她闭了眼又睁开,此刻眼中已变成了坚决。

“跟我走。”她给三扫披上了和自己一样的黑斗篷,要拉着他出门。可三扫就是像头牛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动。

在挨了十几下扫帚的鞭笞以后,三扫怀里被灰婆婆塞了一个巨大的灯笼和一个沉重的包袱。

“站起来,跟我走。”灰婆婆又重复了一遍。

三扫望着怀里的大灯笼,感受着那股静静流淌的暖意,心中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当他的理智压过恐惧时,他便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起身和行走。一路上,他不敢抬头,只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灰婆婆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灰婆婆走路的速度变慢了,那样的速度甚至感受不到风的流动。此刻他只想走得更快一些,然而灰婆婆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镇子,走进无人的荒地,他们不断向东方前进,穿过沼泽和浓雾,来到一片大湖,远方的湖面上隐约有座断桥。

“你在这里待够三天。”灰婆婆如是说,“三天以后,如果你能全须全尾地回到长陵,你就接替我的位置。”

“可是,我还不会敲钟。”三扫挠了挠头,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

灰婆婆冷冷地瞧着他,“别想得太远,看看自己的样子,你能回来吗?”

灰婆婆走了,三扫想要跟她一起走,可她突然就走得很快,身形消失在浓雾之中。三扫一个人抱着灯笼和包袱瘫坐在地上,天还没亮。

三扫心里其实很明白,灰婆婆是说一不二的,而且她的决定总是对的;然而,此刻他的那股恐惧又压过了理智,于是开始胡思乱想。

紧紧闭着眼睛,他一会觉得是灰婆婆觉得他太没用,想要就这样把他打发走,就像五岁那年那样;一会又觉得其实刚才那些都是他的幻觉,是他自己半夜梦游,来到了这鬼地方。他就这样坐了半夜,连姿势都没换一个,半梦半醒地坐到了天亮。起身的时候,他感到颈椎和胳膊的关节都不正常地酸痛,不仅提不起精神,还止不住地发冷发颤——

大概是着凉冻病了。到了白天,三扫的理智回笼,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按照灰婆婆的话,三扫是个好养活的孩子,从小到大他几乎没生过病,就连五岁在院外度过了那一个晚上之后也平安无事。对于三扫来说,生病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不过他宁可不要这种体验,尤其是在现在身处的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他打开灰婆婆给他的包袱,里面除了一些足以填饱他肚子的食物和生火工具以外并无他物;而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那盏巨大灯笼中的火焰不知何时悄然熄灭,从现在开始,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多年以后,当三扫无数次回忆起在大泽度过的那三天,他都无法准确地想起他究竟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在罕有人迹的野地里发高烧无疑是最糟糕的,他曾试图趁白天围绕那片湖寻找什么对自己有所帮助的东西,可无奈走了两步便感到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天覆地,夹杂着渗透在骨头缝里的钝痛,让他忍不住趴在湖边呕吐起来。

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地平躺在地上,让从四面八方侵袭来的冷意包裹住自己。他希望自己像一棵树,扎根进身下的这片土地里,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如果变成树,就不会感到寒冷和痛苦,也不会惧怕黑暗,更不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他紧紧闭着眼,发现只要不睁开,就不会看到夜幕降临,当他早已融入了黑暗,黑暗便再也不能恐吓到他。

耳边是大泽湖水静静的波涛声,三扫觉得自己一会变成了一棵树,一会又变成一艘船;他一会感到如坠冰窟而不住颤抖,一会又像被架在火上烤的一条鱼,汗水洇湿了衣服。此时三扫已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正在遭受着最痛苦的折磨——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因为他怕黑。

他很清楚,作为一个击鼓人的学徒,怕黑等于犯了大忌;如果不能克服它,他就再也不能登上鼓楼,甚至是钟楼。三扫很少有畅想未来的时候,但当他如今试着看看自己人生道路的前方,却发现那里竟是一片同样的黑暗,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随着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淌出,三扫感到自己的痛苦发生了移转:此时内心深处对于命运和前途未卜的痛苦已经远远盖过了自己因发烧而经受的水深火热。悲恸和愤恨化成一股力量,他突然睁开眼,迅速在黑暗中升起一堆火。那一刻,他似乎忽略了周围的黑暗所带来的压迫。

我到底为什么怕黑?

三扫坐在火堆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窜动的火苗,就算被强光刺得涕泗横流。那似乎是他的梦,又或许是另一种幻觉,他在火苗中看见了五岁的自己。彼时还没有名字的那个三扫用稚嫩的声音向他发问:“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么?反正你也弄不清自己要做什么,以后不在夜里出门不就好了。”

我要做什么?三扫喃喃自语。从小到大,他只听灰婆婆的话,无论是做草鞋,打扫屋子,还是做击鼓人的学徒。因为灰婆婆总是对的,只要听她的准没错。这时三扫才恍然惊觉,他似乎从没想过他想做什么。

“你以为做敲钟人和击鼓人很简单?”没有名字的小三扫说道,“敲钟和击鼓很简单,可要想让所有人听到,就得用心。”

“你的心在哪?”

心?三扫想要苦笑,他想说他的心已经被对黑夜的恐惧占领。但忽然间,他像找到一条通往自己内心的通道,他顺着那条漆黑的通道不断前行,过往发生的事情不断闪过,看不到路的尽头。

“你瞧,你这不是能在黑暗里行走么?你不怕黑。”

不怕黑?那怎么可能呢?三扫说,如果不怕黑,那我为什么不敢在夜里出门?

他想起自己在夜里出门,五岁第一次在外头坐了一宿,满脑子都是担惊受怕,觉得灰婆婆再也不要他;后来遇上那个长陵活得最久的老人,他给他讲的故事那样可怖,击鼓人竟不要自己的鼓槌而去追赶商队,还将自己的孩子扔进河里……而他自己,竟然又一次将那个孩子倒进了河里!

“你不怕黑。”

我不怕黑。三扫弄明白了,他不是怕黑,他怕的是人心。

三天后,三扫回到长陵的时候,病竟莫名其妙地自己好了,也不发烧。他急急忙忙地回到灰婆婆的小院,想要告诉她,他不再怕黑了,却发现灰婆婆的房门口围了好多人。他连忙挤进人群,踮脚向屋里张望——灰婆婆似乎半躺在床上,旁边坐着长陵资历最老的医生,那是个中年女人。

灰婆婆似乎并没有失去意识,她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医生见到三扫,叹了口气带他来到院子里。

“灰婆婆发生什么事了?”三扫急切地问。

“昨天在集市上昏了过去,或许她太累了,她的心脏不停地剧烈跳动。”医生的脸上满是挫败,“每个人心脏的跳动次数是固定的,可我们没办法减缓她心脏的跳动速度,她的时间不多了。”

三扫如遭雷击,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地窒息,耳边嗡嗡作响,“什么?”

“多多照顾她吧,三扫。”医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确定这是否与失忆症有关,不过她的记忆正在倒退,大概很快就会忘记所有的过往。”

所幸在三扫回来的这天,灰婆婆还记得他,只不过她已经认不出三扫的面貌:在她的记忆里,三扫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想举起扫帚,却感到身上的力量正在被什么抽走般;她想在院里像往常那样编织草鞋,可一整天过去,她只编了曾经数量的三分之一。

三扫想要阻止灰婆婆,以防她太过劳累从而加快心跳,可灰婆婆完全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你以为我老了,是不是?”她总是瞪着三扫说,“可我的思想还没有老去,它告诉我,我还能去做更多事情!”

灰婆婆坚持要像以前一样度过每一天,只可惜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流失,气力也大不如前。她对此十分懊恼,三扫只能用小纸条记下她每天做过的事,然后贴在她的床头;对于那些力气活,三扫也能揽则揽了。

灰婆婆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收院子里这一季种的新菜,比如忘记给三扫做过冬的新衣服。但有一件事她不仅记得很清楚,还坚持要由自己带着三扫去做,那就是教会三扫怎样敲钟。她现在走得越来越慢,于是三扫主动背起了她前往钟楼。彼时天还是漆黑的,看不见一点要出太阳的势头。

“三扫,”灰婆婆趴在三扫背上对他说,“别以为我连你倒掉了那罐骨灰的事也忘记了,我清楚得很,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即便如今三扫已经不再害怕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可提起那罐骨灰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灰婆婆忽然笑起来,三扫听得到她微微颤动的声息。在三扫的记忆里,灰婆婆从未像现在这般轻松,也从没笑过,她的嘴角永远是向下的。

“我已经很久没在这个时间和别人一起走这条路了,可能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不过我隐隐约约记得,曾经好像有过那么一个人,比你高,和我一起走过这条路。”

灰婆婆沿着她错综复杂的记忆之路追溯,讲起了一些无人知晓也无从考据的旧事。

“第一次以击鼓人的身份登上鼓楼那年,我才二十几岁。我的老师告诉过我,想要做一个好的敲钟人和击鼓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忍受孤独。我们这种人不能和别人牵扯上太多的关系,只有被世人淡忘,才能长久地干下去。那个时候我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没太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但很快我就受到了命运的惩罚。”

三扫感觉到灰婆婆正在倒退的记忆,因为她对于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记得越发清晰。

“有一年长陵下了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大雨,整个镇子都被水淹了三尺深。我从河里捞上来一个男人,他足足躺了三天才能下地。他说他没有家了,像个蠢货一样每天跟在我身后;那时我没有可以傍身的活计,于是他教我编草鞋后拿到市集上卖。我很孤僻,很少同谁有来往,除了老师以外,他是第一个与我产生交集的人。

“独身一人惯了,总是有个人跟在屁股后面的感觉很别扭。有一天实在受不了,我踹了他一脚,把他踹进了田里,浑身都是泥,他还是跟着我;我又在人多的市集上偷偷避开他走,可他还跟着我。我问他,你为什么总跟在我后面?他总是一个劲儿地朝我笑,也不答话。

“渐渐地,他学会了很多农活,做事也勤快,我看他不再那么烦了,觉得身边有个人搭把手也不错。他跟着我的第三年,我们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孩,叫落生。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连敲鼓都比以往要响。那一年,老师要退隐,我便做了敲钟人;他顺理成章地做了击鼓人——彼时他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学徒,不得不说,他是很有天分的,比你学得快很多。

“后来我才明白,情绪是要人命的,即便是高兴,早晚也要乐极生悲。我为什么没能早点看出来?那个人的心根本不在钟鼓楼上,甚至也不在家里,而是永远在别处。从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直跟在我身后。可后来他知道了,他要的不是一辈子守着钟鼓楼,做个籍籍无名的敲钟人;他要的是钱和名,他要所有人记住他。我不能说他是个恶人,可我总放不下落生那件事。那孩子比谁都需要她的父亲,可她的父亲需要的却不是她。那年她才九岁,就像你刚做学徒的时候一样大。我想都不敢想,她那时该有多痛苦?”

“我终于明白老师的话,但为时已晚。落生没了之后,我的心好像也不再跳动了——直到最近我才能感受到它跳得很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根据我一生的经验,心不怎么跳动,才能活得舒服。可我思来想去,就是不明白,明明都是血肉做的心,怎么人和人的差别就那样大?”

灰婆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三扫刚好背着她登上钟楼。黎明前的夜总是最黑的,但如今三扫已经可以面对这种夜晚,并且他已在心中暗自发誓,他将这样面对每一个夜晚,哪怕永远孤身一人。

灰婆婆吃力地扛起沉重的撞钟柱,将它架在左肩上。多年以来,只有她的眼神不变,她的目光刺透长夜,望着遥不可及的东方,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扫方才留在回忆里的那份惶惑。与击鼓不同,将钟敲响的时刻更难把握;在太阳冒头的那一刻之前,三扫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太阳升起。不知过了多久,灰婆婆忽然像有感应一般地直起了身体,只听沉重而冗长的一声响,半是苍凉,更多的是震,三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从而没来得及亲眼见证东方那轮红日的出现。待他定睛看去,那活泼的太阳早已冒出了个头顶。

“您是怎么知道太阳就要出来的呢?”灰婆婆的面色被霞光照得通红,她本身就像一种奇迹,令三扫在这一刻由衷感到钦佩。

“你大概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灰婆婆慢慢地放下撞钟柱,从阶梯上走下来,“可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

“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当我站在钟楼上面向东方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太阳呼吸的声音。你相信吗?太阳也是有呼吸的。当我们的呼吸重叠在一起,我就能看见它移动的轨迹,因为它也正在看着我。即使不是晴天,太阳被云遮住,我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变化。”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三扫难以置信地感叹。

灰婆婆摇了摇头,“我曾经以为,这是大家都能做到的一件简单的事;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日出敲钟,日落击鼓,如果一个人每天都重复做相同的事,就算是傻子也能学好。奈何人生来就不是这种只会沿着旧轨迹做重复事情的生物,虽然得到了很多,却往往失去一些探求简单秘密的机会。”

“三扫,知道我为什么收你做学徒么?”

回家的路上,灰婆婆忽然这样问道。

三扫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因为你有一颗像我一样的心。”灰婆婆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样说也有些夸张了,毕竟我可不像你那样胆小。我所看中的仅仅是你持之以恒的那股劲儿,认准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弃,这就是做一个击鼓人,乃至敲钟人,最重要的一种心情。”

“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害怕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个问题也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但趁着我还有力气,我必须告诉你:你很有恒心,这是好事;可同样的,你的心又太细了,这不见得好。也怪我吧,让你经历的事情太少,所以无论遭遇了什么都往心里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可怕的,唯独一个——”

灰婆婆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点了点三扫的胸口。

“人心,不止是别人的,还包括你自己的,所有恐惧的根源都在这里。可一旦你学会把那些东西全都放下,把视线放在天地之间,就会发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取决于你心里怎么想。所以,三扫啊,等你什么时候不怕黑了,就去当敲钟人吧。”

三扫抓着灰婆婆腿的双手紧了紧,没再作声。灰婆婆忘了,他已经不再怕黑。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家的轮廓已远远浮现在眼前。

后记

很多年以后,当三扫到了灰婆婆那样大的年纪时,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让他心生恐惧的夜晚。他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如梦似幻的黑夜,因为他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想一遍。尤其是在当他身陷困顿的日子里,那些回忆变得更加重要,曾经的害怕能使他想起自己为什么拿起鼓锤和撞钟柱,又是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的内心变化。

长陵的钟鼓楼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地传来钟声和鼓声,延绵不绝。不会有人记得敲钟人和击鼓人的名字,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沉重的钟鼓之声里掩藏着何种警示与呐喊,他们唯一能从中感受到的,不过是对时光流逝的感叹而已。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