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憨傻；现在，我怀疑自己错了。
他的名字有些怪，三个字当中，一个是数量字，另二个是描述体积的字。直说了吧，他叫方六小。我猜测，也许他在家中排行老六？
方六小是我们这家收容站的常客，约莫60岁。他拿的是残疾证，但从外表，看不出他残疾在哪里。他没有家，是个单身。他的衣服破旧，一看就是个贫穷的农村人。
他每次来去时，提两个大大的布包袱，就像旧时的农村妇女。那两个包袱，好像是他全部的家当。
方六小反应迟钝，好像智商略微有些问题。他说话重复罗索，一般缓慢，有时突然加速，还说不清，叫人时常听不明白他话语的意思。
我们这儿的人，大部分都不喜欢他，包括工作人员和其他客人。大家都说方六小脑筋有问题，有精神病。
有几次早上，我去单位旁边的广场晨练，看到方六小远远地跟着一群跳广场舞的女人们在跳舞。当然，他那完全说不上是跳了，只能叫瞎比划。他与那广场舞的人群隔了起码50米的距离，远远眺望着跟，动作笨拙、好笑、不协调，比人家慢了不是一拍半拍。但我看出他很开心——他咧着嘴，脸上浮现着憨傻痴呆的笑，好像充满了希望似的，边眺望，边比划。
方六小另一个惊人之举，就是有时会脱得一丝不挂在水房里擦洗身体。收容所没有澡堂，他还挺爱干净。每次，他都把水房搞得一屋子热气，一地水。他在里面关着门，其他客人没法进去上厕所，弄得其他客人对他很有意见，偶尔还发生点口角。但大家多不敢惹他，草草息事，怕引起他的精神病。有几次，他擦洗时忘了关门，我一推水房的门，他正背对门擦洗，他迅速回头看，我们都有些惊吓，我赶紧关门而退。
有人说他是故意的，说他耍流氓，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擦洗时是背对着门的。碰到被人撞见，他也流露出害羞和不好意思。我觉得他是真爱干净。
过年时，只有收容所里没客人了，我们才可以休息。只要有客人，我们便不能休息，得照常上班。因此，大家都讨厌过年还住着不走的人。
有一年年底，方六小在这里住着，已到腊月二十五六了，他还没走的意思。同事们都很讨厌着急，我也有点担心。我有了个主意。
我去到他住的房间，拿出50块钱给他，说是送给他过年的一点心意。我假装友善、实则是想撵他走。我对他说，回的再晚就买不上车票了，提醒他早点回家。他喃喃地笑着，一再说着谢谢，却推着不想接我的钱。我很坚持，强行塞给了他，最后，他勉强接下了。
过了两天，他果然提上包袱离开了。我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忍。
过了正月十五，他又来了。他见到我，感恩戴德般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非要给我，说是过年了，要给我点钱。我惊讶不已，拒不接收，心中却又是歉疚，又是感动。
他有没有精神病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真的不傻。
有时候，吃饭时间到了，我忘了看时间，食堂师傅让他上来叫我，他就像个老实认真的小学生一样，敲我的门，叫我去吃饭，言语神态，憨厚而敬畏。
有时候，我下班后在附近公园散步，也远远地看见过他几次。他也在那里走。只是我当时觉得，他并不会像我这样懂得欣赏自然的美景，或想很多的心事。但现在，我觉得事实也许未必如此。
前几天，他又来了。我下班时在楼道里与他碰了个照面，他手里正捧着几张零钱准备上楼。他憨汕地笑着跟我搭话：嗯~你下班啊？我微笑着回：是的。他又说：嗯~那你路上慢点。我说好的，谢谢。
我刚走出几步，又听见他声音大了一些，在我后面对我说：嗯~嗯~，给你十块钱，去给你娃娃买点好吃的吧。我回头看时，只见他已从那一捧钱里捏了一张出来，向我的方向伸着，定定地站在那里。
我瞬间被感动得无比柔软。我赶紧回头满面笑容对他说，谢谢，谢谢，不用了，我娃娃不在我身边，她在外地，这钱你自己留着花吧，谢谢，再见。
他脸上浮着汕汕怯怯、善良的笑，把手高举到耳朵边，与我再见。我走出去好几米远，回头看他，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改变。他那样子有点好笑，像是在送什么贵宾，又像是伟人的挥手之间。我转过头去，忍不住笑了。
路上，我感受着刚才那感人的一幕，并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大家都说他有精神病，或智商有问题，但现在我真的不敢说他傻。就算是傻，在他表面的傻之下，依然有着一份善的本性。外显的意识绝不是他的全部。
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同的，都有着独特的表现。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与敬畏的。在每个生命的表相之下，都有着美善的光芒。这美善与光芒是我们相通的，也是人与人得以相处、温暖、感动的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