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的石库门弄堂,阴沉的很。一户挨着一户,门牌号也不是那么清晰。我一路张望挪着步,试图寻找25号。工作任务,需要寻找这户人家,户口信息填了这里。
弄堂里伸出一个脑袋。童花头,可人的小女孩。惶恐的看了我一眼,又缩了回去。
“小妹妹,请问这边25号在哪里呢?”
女孩望了望我,便转头向着里屋喊,“奶奶,快出来,有个阿姨。”
出来一个满头白头发的老人,哆嗦着手看着我。
我礼貌的又问了一遍。老人眯着眼睛说,我们家就是25号。
我诧异的很,很快老人又补充说,我们是这边的租客,你找的应该是房东吧。房东他们不住这里。
我一时局促,使劲看了一下手里的文件袋,这个需要交给这户人家的主人。因为电话始终联系不上,所以只能亲自上门过来找。
“阿姨,你坐。”女孩突然从我后面窜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个小板凳。
突然怜爱起这个姑娘,摸了摸她的头,我不自主的坐了下来。
和老人说明了来意,便要了房东新的联系电话。此事便算了了。
不想女孩围着我身边打转,迟迟不肯离去。
“小妹妹,今天你不用去上幼儿园吗,你几岁了呢?”
女孩转了转眼珠子,憋足了劲问到:“阿姨,幼儿园好玩吗?”
老人闻声,颤巍巍走过来,看了看我,说到:“孩子6岁了,但是没上幼儿园呢?”
我非常惊讶,但似乎也嗅到了老人不寻常的故事。那个午后,我坐在弄堂的小板凳上,看着萧瑟的屋子,听着一位古稀的老人,落寞的叙起往事。偶尔她会用手抹着眼睛,来擦拭流下的浑浊眼泪。孩子呢,许是家里很久没有客人来访,于是因为我的陪伴,她异常兴奋。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石库门弄堂上方那条狭长的天空,显得格外灰暗。
2
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板凳上,时不时看看我,又缓缓将目光放向远处,似是在追忆,而后便慢慢叙说起来。
我孙女叫馨怡,是个可怜的孩子。现在就是我带着她,我们相依为命,低保的钱,只够吃用。没有办法让她上幼儿园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是外来妹,18岁就来上海打工了,后来嫁给了孩子的爷爷,是个上海人。看着他是个靠谱的人,对我也体贴。虽然没有正规工作,我想着好歹能在上海安个家,也就嫁了。
那年,我26,我男人已经55了。我男人不是头婚,他前妻嫌弃他窝囊,生下孩子没有多久,就撇下父子俩,奔向自己的梦想去了。后来,我男人便独自带着他儿子过了很多年。到和我结婚的时候,他儿子也已经成年工作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无奇,就是柴米油盐,生儿子,拉扯孩子长大,生活虽一直不宽裕,倒也是安定的过日子。
直到一场车祸彻底打破了这种平静的日子。男人在给人打零工运货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带了出去,甩出了好远,当场就没气了。
那个时候,我们的儿子才10岁,叫金贵,也和馨怡这般大小。我们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我不得不出去找零工来维持生计。
生活一下子像没根的草一样,无助的乱晃。
打工的钱勉强能够糊口,那个时候就想着金贵快快长大,好分担一些我的压力。
但未曾想到,更大的压力接踵而至。我男人的大儿子找了个女朋友,马上要结婚了。于是,找了借口,说是家里房子太小,女朋友不乐意嫁过来。便生生的把我们娘两给赶了出去。
之后,因为加上了房租的压力,我只能打更多的工,白天黑夜的干活,无奈之下,儿子就只能经常一个人在家里。他在家做点什么,我实在是不知晓。但我知道,肯定从那时候起,儿子就学坏了,跟着狐朋狗友,到处惹事。
金贵初中没有毕业,就早早辍学了。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好好找份工作。初开始,这孩子也不听我的话,总是染着黄黄的头发,做不正经的事情。
我知道他做的是不正经的事情,但没有想到居然是在合伙做抢劫,大白天的拦着妇女就抢钱抢包。
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说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那天,我干完活回家的路上,一天的劳累让我昏昏沉沉的。黄昏的路上,人并不多,等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几个蒙面的男人围住了,还没等喊救命,手里的钱包已经被抢了。
我大哭起来,那天刚领了工资,那些钱要维持一个月的吃喝。在那群人吹着口哨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看到我坐在地上哭,愣了好几秒。我突然感觉那眼神好熟悉.......
3
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用手抹了抹眼睛,似乎要中断一下那些不堪的往事。她回头喊着孙女,“馨怡,给奶奶拿点水喝。”
小女孩乖巧的进去了里屋。
老人转头又笑着说:“有没有耽误你的事,你看我一说就刹不住了。我没有文化,但我活了那么多年,该懂的也都懂了。我看着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也就管不住嘴了,你要有事你尽管先走,没事。”
馨怡拿了奶奶的水杯出来了,水杯很陈旧了,黄黄的,就像洗不去的沧桑。
馨怡又怯怯的依偎到我这边,又问了我一遍,“阿姨,幼儿园是不是很好玩呀,我看见电视里边的幼儿园可好玩了。”
说到幼儿园,馨怡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希望,却痛了我的心。
我摸着孩子的头说:“下次阿姨带你去幼儿园玩好不好,阿姨认识幼儿园的老师,我答应你。”
馨怡开心的拍手起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我说,阿姨给你吃。
我心想着,这也许是她珍贵的零食了。我接过来,慢慢的剥了开来,突然又塞进了馨怡的嘴巴里。馨怡顿时笑开了花。
4
老人喝完了水,招呼着让馨怡自己去玩。
“大娘,你看,我可以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吗?”我对着老人问到。
老人显得有一丝尴尬,搓了搓手,回答说:“呵呵,自然是可以的,就是我说的也不好,乱哄哄的,你看是不是。
“没事的,大娘,你继续说就行,我听着呢。”
“那个,姑娘,谢谢你,我也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老人挪了挪身子,又开始了讲述。
那天,被抢完了钱包,我回家越想越不对劲,但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也有可能我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不敢接受而已。
那个月,我们家几乎揭不开锅,天天喝稀粥。但金贵却出奇的没有抱怨,对我也没有以前那么凶悍了,像是欠了我什么似的乖巧。月中的时候,他递给了我100元钱,说是帮人打工赚的。儿子第一次给我钱,我激动了好一阵。
我也猜到了,抢劫我的,就是儿子他们的团伙。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抢劫了自己的亲妈。不过他也不敢当着朋友的面出手阻止,就任着他们欺负了我。
但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他。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开始好好做人了。
我当时真的觉得是菩萨显灵了,只喊阿弥陀佛。
他找了一份工作,小饭馆里打杂。不好不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地。
那年,他22岁,我也快50了,寻思着想帮他找个媳妇了。
只是,变化总是比计划来的快。他们那个团伙的一个人,犯了大事,被警察抓了,之后把金贵也给抖了出来。
金贵就也被关了进去,这一关就是3年。等三年后出狱,这哪个姑娘还敢嫁他啊。就我们母子过了很多年。
时间一晃,金贵都50了,我就更老了。本来以为就这么终老了,然而,命运又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金贵52岁那年,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们好了,居然还给我生了一个孙女。我开心坏了。
馨怡就是我们家的希望啊,看着她肥嘟嘟的小脸我心里真是甜啊。
可是老天爷把馨怡带入了人间,却是要让她受苦的。
金贵的媳妇在服装店上班,有个不正经的邻居,经常去店里找她,还调戏她。金贵心里有气,脑子一热,就冲去家里揍他,那个人也是短命,脚一崴,头撞桌角,流了很多血,去医院没能抢救过来。
金贵又被抓了进去,因为有前科,这次判的更重了。
金贵的媳妇,看着金贵出狱遥遥无期,没过一年,她就收拾包裹回老家去了,丢下了三岁的馨怡。
馨怡成了孤儿,只能和我这个快要埋入黄土的老太太过。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的心酸。
孩子的户口一直没报上,我快80的人了,上哪给她找门路去。可怜了这孩子,没法上学啊。我也没有退休工资,靠着微薄的一点补助金,养着馨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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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怡看见奶奶不停的抹眼泪,跑过来,用小手蹭着奶奶的脸,嘴里嘟囔着,奶奶别哭,奶奶别哭......
我看的心里堵的慌,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老人,干脆起身,抱起了馨怡,逗起了她。
老人很快被馨怡的笑声带了出来,不好意思的冲着我呵呵笑。我告诉馨怡,等着我,下次一定带她去幼儿园玩。
那天临近傍晚的时候,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了。孩子的无邪,老人的无助,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之后繁忙的工作也让我暂时忘记了这件事,一直到半年后,我要组织一次幼儿园的活动,我就突然想起了馨怡。
我兴冲冲的跑去了那里,只是,大门紧闭。
邻居告诉我,前不久,老人病了,后来,好心人把老人送去了医院。再之后,就没有见她们回来过。
我呆呆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连天开始下雨了,我都没有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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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过馨怡的事情没有做到,心情就像闷热的六月,无处释放。于是,拿起了笔。我和老人说过,要写下她们的故事。
但馨怡现在去了哪里,我无处得知。总觉得这样的结局太过于残忍。但或许,馨怡已经有了更好的归宿,我非常希望会是如此。
我决定,让馨怡在我笔下活起来。
我写到;
好心人带走了馨怡和奶奶后,帮奶奶看好了病。好心人呢,又在网站发布了帖子,告诉了更多的人,关于馨怡的故事。有一家人家,家境殷实,只是膝下无儿无女,很想要一个女儿,看到了馨怡的照片之后,十分喜爱,于是办理了领养手续,给了馨怡一个温暖的家。
奶奶呢,自己知道年岁已大,便去了福利养老院,颐养天年。
自此,我给了馨怡一个美好的结局,只是为何,我的喉咙还是如同哽住一般,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