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的水里有一半是酒,清河人的血里也有一半是酒。
喝完酒找茬,觉得全世界自己最牛逼,逮谁跟谁干,这种人不多,但也大有人在。我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见到过一些,有的在深牢大狱里蹲着,也有的在深牢大狱里站着。
培训的时光美好而又短暂,071大队在深秋季节迎来了结业,所有人穿上了心心念念的警服,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在萧瑟的秋风中,踏着操场上的落叶与积水,向领导们展示着这次培训的成果。
在队列、格斗表演结束后,所有人站着标准军姿,听着领导们冗长的讲话,在一系列仪式过后,终于,主席台上穿着白衬警服的人在我们热烈的掌声中离场,随后我们迎来了解散的口令。一瞬间,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拖着已经麻木的脚掌和僵硬的腿往宿舍走,我被新发的皮鞋磨破了脚走得最慢,看前边人的步伐像极了一大波僵尸要去袭击宿舍楼,只是宿舍楼前并没有豌豆射手。
经过周末的休整,我们随单位的班车返回清河,第一天穿制服上班还挺美的,再也不用让别人带着进大门了。自己拿着出入证,像老警察一样通过了武警把守的大门和警察看守的二门,来到自己的分监区跟指导员报到。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形象,应该是个精神小伙,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声“精神”。
监狱一共有十二个分监区,我们十二郎正好每人一个分监区,当天各分监区的指导员共同攒了一个局,要欢迎我们十二郎正式入职。
下了班,指导员带着我,坐单位的班车在五科下了车,径直朝昌盛大酒店走去。在五科地界,敢叫“大酒店”的只此一家,规模也确实比其他饭馆大着一些,三层的房子竖立的刀匾,都显示着与众不同,承接的也都是些规格较高的宴请和聚会。在五科,如果有人请你在昌盛大酒店吃饭,那对方绝对是重视你的。
指导员领我来到了酒店最大的一间包房,房内两张圆桌,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四周墙壁贴着壁纸,虽略显老旧但也比其他饭馆的大白墙显得高档。
人陆续到齐,一个指导员带着一个新人,24人坐在这个最大的包房里,也显得有些拥挤。各指导员之间是非常熟悉的,职级相同、年龄相仿,互相之间都很随意且玩笑不断。我们十二个新人却略显局促,听着指导员们的互相调侃,陪着尴尬的笑脸。
酒还是芦台春,酒桌上的气氛却比第一次接风酒要轻松不少,第一阶段的一起喝结束后,指导员领着我去找其他指导员敬酒,给我介绍着:这位是几队的指导员谁谁谁,那个是几队的指导员叫什么。我端着酒杯努力的分辨着这帮中坚力量的面孔,努力的保持着头脑的清明,记忆着每个人的称呼。
后面具体怎么喝的有些忘了,酒还没喝完时,七队的指导员满场在问:“谁是小崔的室友?谁跟小崔一个寝室?”小崔就分在七队,是他手下的兵。
此时我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缓着酒劲,有了前两次喝酒的经验,这回我刻意控制着自己喝酒的速度与量,指导员也比较贴心,帮我掌握着喝酒的节奏,看我状态上头了就让我吃点菜缓一缓,所以直到七队指导员找到我时,我还算头脑清醒,能走直线。
在得知我和小崔一个寝室后,七队指导员说:“小崔喝多了,我送你们回寝室,你照顾照顾他。”
“哦,好好。”我连忙答应着,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的指导员。
指导员说:“快去吧,去吧,先回去吧。”
得到许可后,我驾着小崔的一条胳膊,另一边大硕帮忙驾着另一条胳膊,我们往外走,小崔时不时还说着什么“我还能喝”“没喝多”之类的酒话。
来到酒店外边,七队指导员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这里的出租车并不是正规的有营运牌照的出租车,而都是拉私活的私家车,可干这买卖的一共就那么三五个人,且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基本上所有人都认识这几位拉活的,需要用车时都是打电话叫车,而且不管去哪都是五块钱。
大硕帮我把小崔塞进车里便回去了,七队指导员把我们送到宿舍门口,嘱咐了几句便也离开了,只剩我驾着小崔回宿舍。
跌跌撞撞的上了三楼,走廊也走过了一大半,眼看宿舍门就在前方,把他扔床上我就完成任务了,眼看胜利就在前方,可是意外往往就在这时候发生。
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宿舍门开了,走出一个大高个,拿着一个脸盆,盆里放着些洗漱用品,肩上搭着毛巾,穿着拖鞋,看样子应该是要去洗澡,和我们走了个照面,就在我们擦身要错过时,小崔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大高个,高声叫嚷:“你跟我喝啊,你牛逼跟我喝啊,喝得过我吗,操!”
一瞬间,我脑瓜子嗡的一下,汗毛都竖起来了,剩余的一点酒劲也顷刻间烟消云散,我赶紧抓着小崔,在他耳边喝到:“松手,快松手。”
大高个明显被吓了一跳,随即火气也上来了,也喊了起来:“哎!干什么啊!找茬是吗?赶紧给我松开!”
随着大高个说话,我也看清了他是谁。我以前见过他,是个工勤,管电子设备和网络维修的,队里有一次监控系统坏了,就是他过来给修的,在食堂吃饭也见过几次。大高个是那种平时就贼牛逼的一个人,谁都不屌,拿鼻孔看人的主,找他修监控都得好说好商量的求着人家,是监狱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坏了,怎么好巧不巧的惹到他了,这回麻烦可大了。”我心里一沉,又想到之前刘主任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要和工勤发生冲突,便知道今天这事不好收场了,同时也暗骂小崔的酒品。
小崔此时仍拽着大高个不放手并叫嚣着:“你他妈敢跟我喝吗?操!喝啊!”
大高个此时火气更大了:“我再说一遍,松开!”说着把手里的脸盆往地上一扔,看架势是要动手了。
喝多了酒闹这么一出已经够丢人了,这要是动起手来,更没法收场。可小崔依旧不依不饶的叫嚣着,我说的话他也完全听不见一样。
这时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左手抓住小崔抓人的手,反关节一扭强行让他松开了大高个,随即右手搂住小崔的脖子,把他的手往背后一别,就往宿舍拖。培训时学的格斗技巧没想到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小崔边被我拖着边挣扎,还在冲大高个叫嚷着:“喝啊!敢跟我喝吗!操!”
我没管大高个是什么反应,直接把小崔拖进了宿舍,他的床在上铺,但看他这烂醉如泥的样子肯定是上不去了,我就把他撂在我的床上,躺下后他还在小声的嘟囔“喝啊,操,喝。”看他这副样子,我是真想暴揍他一顿,喝点酒撒他妈什么疯,闹出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我坐在凳子上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思考着怎么摆平大高个,这事本不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去解决也没什么,但小崔好歹也是十二郎之一,既然是兄弟,这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索性直接道歉去,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咱摆出个好态度,不信他还能怎么着,要骂就让他骂两句,火撒出去气也就消了。
整理一下心情和表情,我敲响了大高个的房门,开门的不是大高个,而是他的室友,我笑着问:“你好,刚才的大哥在不?”一边问着,我一边探着头往屋里看,正好和大高个对上了眼神。
不等大高个发话,我急忙对着他点头哈腰,抢先说道:“哥,刚才实在不好意思,我来给您道个歉。”
大高个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腾的一下站起来,几步来到门口,冲着我开始数落起来:“你们也太牛逼了,穿上这身衣服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知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
大高个一边喷一边用手在我穿着的警服上指指点点,我则一直陪着笑脸道着歉。喷了一会大高个气也消差不多了,跟我摆摆手,关上了房门,我则感到有些庆幸,原本觉得挺棘手的事现在应该是解决了,挨顿骂能收场,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一回到寝室,我这火腾的一下又直冲脑门,小崔吐了我一床,我真想一板凳砸死他,崩溃就这一瞬间。
强忍血冲脑门打人的冲动,我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此时满身呕吐物的小崔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有些发白。我扒光了他的衣服,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他推到了上铺,给他盖上被子,慢慢的他呼吸均匀也不再抖了。
看着我自己床上的一片狼藉,我是没有收拾下去的耐心了,闻着胃液与酒精混合的味道,听着小崔的呼噜声,我在板凳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问小崔还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他说不记得了,我告诉了他发生的全部事情,被他吐满的床铺和他自己的脏衣服证明着我说的一切,小崔听完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床铺是我自己换的,新被褥也是我自己买的,小崔看着我做这些,什么表示也没有。我让小崔去找大高个道个歉,他始终也没去。至此,友尽。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大高个,自从那晚我给他道歉后,他对我的态度变得特别好,每次见面都是大老远的先跟我打招呼,在他高冷性格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热情,队里其他人见到也觉得不可思议,副指导员曾问过我:“你是怎么跟他处这么好的?”我笑了笑说:“我们之间有故事。”从那以后,我成了队里专门跟他联系的联络员。直到我辞职要走了,大高个听说后还特地请我吃了顿饭,饭桌上他又提起当初我道歉的事,他说:“兄弟,那天的事我服你,够义气,要是没有你来,我扒了他那身皮。”离开清河以后,我跟小崔、大高个都再也没有联系过。
酒从来都不是借口更不是理由,自己的行为一定要管住,否则在深牢大狱里站着的人有可能变成蹲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