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旧】。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8期“奖”专题活动。】
雨中的老房子如此陌生!旧且矮。
石头外墙的土隙间有青苔与藤蔓,屋顶的瓦片缺失了好些,门窗的木框斑驳出腐朽的灰白色。它被岁月侵蚀得松松垮垮,黯淡苍老……
阿晴拉着二姐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01
莫老憨家孩子多,连续五年,一年一个,阿晴排行第四。
阿晴小时不懂事,考试得了一百分,被老师表扬,同学羡慕,仍不肯罢休,兴冲冲跑回家,还要从书包里掏出试卷,捏住两只角,展开在胸前,故意到爹娘身旁左转两圈,右转两圈。
娘摸摸阿晴的头,手心粗糙温暖,叹息着夸一句 “我娃真能干”,声音低低的;爹的右嘴角向上扯,微微点头,手里的活计并不停下。
长到十余岁,阿晴便懂事了。
高分试卷只放在书包底层,回到家里再不拿出来。便是老师说要家长签字,她也自己来——模仿爹歪歪扭扭的笔迹,在试卷的右上角一笔一划写上爹的名字。
只是期末时候,老师会发奖,铅笔、橡皮、本子,还有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阿晴从老师手中接过一张又一张。这些奖状塞进书包,弄皱了怪可惜,拿回家,被爹看见,肯定又得再说一遍——女娃子识几个字就够用,早点去学个裁缝,能养活自个,嫁了人,爹娘就完成任务了。
爹这样一开口,大姐三姐的脸便跟着一起灰下来,娘的脸也黯黯的,连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冷了几分,阿晴的心不由惴惴的,仿佛堵进一块石头。
莫家四个女娃,除了二姐一看书就睡觉,其他三个都是好学生,老师们喜欢得很。
大姐小学阶段结束,爹计划让她退学,跟着一起上山干活。小学校长和班主任听说这消息,亲自来家里做工作。
02
又黑又瘦的老校长坐在石榴树下的小马扎上,跟爹说学文化的好处。虽然毕了业的大姐已经不归他们管。
院子里没有风,三个成人的额头都沁着汗珠。
老校长一口水没喝,直讲了半小时。爹始终不吭不哈地低着头,末了,抬眼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学得再风光,以后也是别家人;二是初中不要学费,但读书又不管饱,吃的喝的哪样都花钱。
校长的笑凝固在黑里透红的脸上。半晌,才伸手推一下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却没吱声。又沉默几分钟后,叹口气,站起身来,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个磨毛了边的牛皮纸信封,搁在小方桌上,说,既然国家规定了义务教育到初中,还是让娃娃读完吧,十来岁能干点啥呢?多学点文化,工作也好找。
信封背面写着校长的名字和一串数字。里面装着有零有整的五百三十六块钱。
爹不知是被校长“以后工作好找”的话打动,还是看在五百多元钱的面子上,终于同意大姐去镇上初中。
大姐初中开学的前一天,全家人围坐在方桌边。傍晚时分,堂屋没开灯,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人的脸。
爹的声音有点哑,闷闷地说,你们几个,爹一碗水端平,都供到初中。
爹这句话一出口,阿晴听到 “吧嗒”一声响,是自己的心脏落地的声音。她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向远方的天。太阳落了山,西天的颜色五彩斑斓,绛红过渡到黛紫,格外好看。
03
爹口中的“你们几个”中,二姐是最让爹娘省心的。
她上完初一,自己说读不下去,宁肯下地干活。
娘有点吃惊,迟疑地劝了一句说,还是再坚持一年吧,问问学校能领到初中毕业证再退学。爹却直接点了头,温和地看着二姐,抿住的嘴角虽然皱纹很深,却分明是个神情欣慰的微笑。
二姐是爹娘最贴心的女儿,对阿晴也好。去山上干活,有摘的野果,捡的山鸡蛋,从来不忘记留给她。
阿晴的奖状藏在碗柜和墙壁的夹缝里。不知哪天,那些奖状被二姐发现了,她一张张铺平,按年级的顺序,排好压在褥子底下。每个夜里,阿晴和二姐头挨头,睡在那些奖状上面,偶尔阿晴会听到不见天日的它们,发出绵长阴郁的叹息,那丝丝缕缕的声音回荡在半睡半醒的梦里。
彼时,大姐在县城的裁缝铺做学徒,一两个月回家一趟,三姐跟村里人一起去市里打工,在一家四川餐馆端盘子。
临近中考,阿晴趴在炕上复习。
她只能在床上学习,家里唯一的书桌是弟弟的,几个女孩住一间屋,有土炕、炕桌和两张木头小方凳。
一不留神,阿晴的钢笔滚落到床隙之间,找来找去不见。干脆把褥子整个卷起来,然后,二姐的奖状就“原形毕露”了。
原来,总说自己不喜欢学习的二姐,也曾做过许多年的优秀学生、学习标兵。
阿晴看着奖状上的名字,从愕然到心头发酸,手在抖,嘴巴发苦,眼眶缓缓湿润,直到有种难以遏制又无法描述的情绪在身体里倒海翻江,原来,未谙世事的二姐,早早便有了某种自觉。
阿晴紧紧抱住二姐的枕头,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场。哭完了,抹抹眼泪,没有和二姐提起自己发现的奖状,不忍提,也觉得自己不配问。她那时尚未学会成年人的心照不宣,忍得有点辛苦,会在那几天,下意识留意二姐的一举一动——
看她踩着落山的太阳才从地里回来,看她放下锄头又蹲到灶台边帮忙,看她抢在娘的前面去村口挑了一担水,看她下地回家,扯过晾衣绳上脱了线的毛巾洗手擦脸,一张脸晒得成泥土的黄黑色,依旧眉目舒展神情和悦,她夹给阿晴碗里的菜总比给自己多。
好脾气的二姐就是这样默默做事,做她认为对的,阿晴只见她顶过一回嘴,跟爹顶,最后赢了。
04
也许是心里杂念太多,阿晴的中考发挥不算理想,过了县一中的招生线,却不算出类拔萃,至少,并没比大姐和三姐考得更好。
高中录取通知书是薄薄一张纸,阿晴捏着它手心都是汗。
七月的太阳满世界明晃晃地照耀,山路、树叶、人家的瓦房顶上,都是白亮亮一片光。
阿晴的胸口、后背、头发里不停有汗水流下来,沁湿身上白色红领的夏季校服。她其实不觉得热,只是离村口越近腿越沉。自己的影子跟在脚边,忽而前忽而后,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短得可怜。
从大太阳底下进到屋里,阿晴才感到嗓子眼在冒烟,干到发痒。
通知书搁到方桌上,从绳网套住的大口玻璃瓶中倒了一大碗凉白开,“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汗消了,心里头那丝不合时宜的企盼也一点点凉下去。
她抓起通知书,一把塞进被褥底下,迈开大步走出屋子,从门廊下扛起锄头向地里走。走到半路,还是忍不住折回家一趟,将录取通知书重新摸出来放回方桌上。
晚饭时,爹主动开了口。
“高中三年,再考大学,得上到二十多岁……咱乡下的女娃,上到初中就不孬。”爹的声音有点哑,在桌角磕了两下铜烟锅,爹年龄不算大,却早早学着村里老人抽上旱烟,可能是喜欢枯朽的烟丝烧着后的滋味,阿晴只觉又呛又涩。
“滋啦”一声,是仅有阿晴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胸中那团似有还无、明灭不定的烛火被泼灭,她木木的点点头。
娘先抬眼看向她,又转头看了两眼爹,欲言又止。
大约谁都没想到二姐会开口。
她本挨着阿晴坐,突然站起身,说,我和大姐、三妹都不上学了,现在家里有五个人干活,应该能供得起小妹和小弟上到大学。
阿晴握紧拳,指甲戳进手心,疼的。要看清二姐的表情,她须得仰起脸。爹和娘都在沉默,也许和她一样在惊讶,可能还有生气,阿晴更不敢抬头,视线只盯在二姐沾了泥的黑布鞋。
二姐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爹反应过来后,似乎被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刺伤了一家之主的尊严。他“砰”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大声斥责,上什么上?你黄毛丫头懂个啥?考不上大学,三年高中就白上了,就算她能考上大学,毕业还得自个儿找活。”
二姐依旧坚持,像一棵树一样坚持,她说,爹要实在觉得供不起两个,我下个月就进城打工给小妹交学费。
阿晴视线模糊,感到身旁的二姐仿佛一棵足够依靠的大树。
05
那一晚,阿晴和二姐头靠头躺在床上。
阿晴说,二姐,爹要实在不同意就算了,我怕考不上大学,白浪费钱。
二姐在黑暗里无比准确地揉揉她的脑袋,说,考不上大学,你也是高中毕业生,怎么就浪费钱了?
隔了几分钟,阿晴听到二姐用很低的声音说,拿了这么多奖状,怎么也得试一试,才甘心吧!你和小弟俩人,如果只有一个能考上大学,我希望是你,也不单单为了你。
不为自己,还为谁呢?
阿晴对二姐的话似懂非懂,但至少明白一件事——对爹娘来说,小弟才值得寄予厚望,但在二姐心里并非如此。
阿晴读了高中,考上大学,成为莫家唯一的大学生。虽是乡下出身没啥门路,却过关斩将,考进省城里的大单位。
而弟弟复读两年,才考上一个民办大专。事实上,弟弟的成绩从没好过。小时候,爹总说,几个姐姐都聪明,弟弟不会笨,哪天知道学习,成绩肯定说上就上去了。
爹没说对,对的是二姐。所以,阿晴考上大学,考进单位,二姐高兴得泪光闪闪,仿佛成功的是她自己。
只是,二姐在阿晴人生的关键时刻给出最好的支持,但,阿晴终于有能力对她好的时候,二姐““绿叶成阴子满枝”,她能做的那么少。
二姐夫在镇上开批发部,给出村子里当时的最高彩礼。
二姐说,他除了右腿短了半截,别的都还好。彩礼几乎全部被爹留下给弟弟上学,盖新房,二姐夫反而劝二姐说,彩礼钱本来就为了娶老婆,能娶到你就足够了。
阿晴第一次见二姐夫,是他开着进货的面包车,陪二姐到县城车站接寒假归来的自己。
二姐先带阿晴在县城吃饭。阿晴落后两步,跟在他俩背后。一个一瘸一拐,一个亭亭玉立,二姐波澜不惊地挽着二姐夫的胳膊,却看得阿晴越走越慢,很想就地蹲下大哭一场。
二姐悄悄回头瞪了她一眼,说,吃饭吃饭还不知道走快点。借着上厕所的机会,二姐盯着她的眼,无比认真地叮嘱她,高兴点,露点笑模样。你姐夫除了腿不好,脾气好,会说话,人聪明着呢,你这样一副要哭不哭的样,他看了心里得多难受。
阿晴有点想说,你总顾着别人难受,自己难不难受?
06
2024年,六一儿童节,清晨六点。虽是周末,但读高一的女儿还要去上课。她带着起床气,先挑剔一番早餐,鸡蛋不是溏心,牛奶冲得太浓,又哼哼唧唧地表示要收儿童节的礼物。
一米七二的大姑娘,偎在阿晴的肩膀上扭来蹭去,牛皮糖一样起腻撒娇,嚷嚷说自己是个“宝宝”。
阿晴“噗嗤”一声,好气又好笑,揉揉女儿的短发,拍拍她饱满的面颊。十五六岁的大姑娘,还这样天真烂漫,可见实在是吃得苦太少了。
这样想着,不知怎地,念头就转回三十多年前。
破旧的老房子,昏暗的钨丝灯,门廊下沾着泥的锄头……还有,从未被宣之于众的奖状。
阿晴忽然强烈地想确认,当二姐将它们藏进褥子底下的时候,在想什么。那时,她有多大?十岁?十一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是怎样生出的主动性,去承担生活沉重,父母责任的,当她在堂屋里站成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一棵树”时,又是哪里来的力量?
隔了三十年的这个早上,阿晴第一次打心底里对二姐生发出一种疼惜和怜爱——是做了妈妈的女人去看一个过早懂事的女孩所感到的心疼。
送女儿到学校后,阿晴一打方向盘,走高架,上高速,四个钟头后回到镇上。
二姐家的批发部扩了好几倍,除了卖货给镇上人,还收来附近的农产品,找了村里的大嫂直播带货。
二姐本以为阿晴不打招呼匆匆而来是发生了大事,一脸紧张,等听到阿晴说就是想找自己闲聊,先抬手顶了她一下。
这些年不再下地干活,二姐的力气都小了很多。可惜,阿晴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在二姐这里得到什么具体答案。
问二姐明明有一摞奖状,学习很好,是怎么想起来要自黑,说自己一学习就睡觉的,二姐说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能记得真切;
她问二姐说,你自己说不上学就不上了,怎么还有胆子跟爹叫板,坚持让我上学的,二姐说我也不是为了你,就是想让爹娘看看,女娃可以更出息,爹娘只是日子过得不容易,人又不坏……
二姐指着老房子说,当年,家里只有这栋房子,爹娘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没本事又想生儿子,要是咱们都上学,累死他们也供不起,我就当先下来的那个。能读书当然好,不能读书,我这过得也不差。
下山时,二姐说了句话让阿晴印象特别深刻——房子无论住或不住,总归要变旧,人这辈子,无论上不上学,也都得变老。别想这么多。
二姐大约很少想得多。所以,她对自己的付出都不太记得。
最后,阿晴回忆起爹临合眼时,五个孩子在眼前,他却把手伸向二姐。二姐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爹的眼里滑出一滴泪水,才去了。无论多浑浊的眼睛,流出的眼泪都晶莹又清澈。也许……爹和娘都知道二姐那些不见天日的奖状,并为此不只一次地叹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