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老同学添把杭州的工作辞了,在把行李打包寄回家的这天恰好我考完试,约在第二日找人一块去西海玩。两个月战战兢兢的复习,有种喘不过气的压力始终束缚着我,虽然已经习惯了闷在家中看书,循序渐进、日复一日的生活,但我还是想跳出来一会儿,不让生命的发条永远拧在前途这条永无止尽的道路上。

十一月,江南大地还是一片郁郁葱葱,街道的枫树在秋雨的考验下,经历了从青黄到橙黄,橙黄变为橘红的淬炼。偶得的晴天驱散走了长久的阴霾,温度也渐渐回升,仿佛春天又来了。

从县城坐汽车到市区,转最近的一班火车到达沙河镇。在窄小简陋的火车站门口,我看见添。

“什么眼睛?就站在门外你都没看到我。”我转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甲、黄色头发的男生陡然从我左边出现。好久未见的他没有寒暄,一句抱怨顿时让一出门便向广场东张西望的我感到愚蠢。

“我以为你在广场上等我,嘿嘿,没注意,没注意……”我笑道。

“走吧,先去我家吃饭。”

我没有问他为何不等另外一个开车来接我们的朋友,待业在家久了我不敢随意用狭隘的眼光去看待事情。从车站出来后我俩向西走,街道不宽,一路他便跟我开始聊在杭州的工作。从六月到十一月,半年的时间我俩从一块儿入职(时间上),到我先行离职考试,再到他辞职回家。顿时感到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只是我们的话题内容从曾经的雪泥鸿爪变为当下的柴米油盐。

“杭州的生活真是没意思!”他抱怨。

“怎么了?”我疑惑道

“工资太低!”

“我记得你上次说不是一个月发到五千块了吗?虽然是在杭州,但对于眼下的你来讲已经是绰绰有余。”

“哪有噢!”他叹了口气,“五千块是加了提成,李总半年才发一次提成,我房租现在都还欠两千。”

“怎么那么多啊?”我又问。

“我那个室友走了,我一人要担两人的房租。水电物业加上伙食费我一个月只有五百的零用钱。我们公司食堂一个炒青菜都要六块(炒青菜在我们那儿永远是最便宜的伙食)”他张开手,做出个“五”。

“那你是挺难的。”我说。

我们从自己的现状聊到过去同学的现状,比如某某在厂里干到了组长,薪水六千多;再比如学软件这一块,阿里的程序员年薪保底十四万。谈话似乎始终绕不开一样东西——钱。工资低跳槽,钱;工作多薪水低,钱;压力大厌恶办公室政治,哦!这个好像不是。总之,就连想谈个女朋友没有些资本都不能交往。在他半是辛酸半是调侃的述说中,我看到引发我们这一代刚步入社会青年焦虑和迷茫的祸根,一旦钱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尺,那么热爱和信仰又如何安放。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兼老乡,三年来热衷于所学的软件嵌入,大学期间参加全国机器人比赛中斩获一等奖,如今还没毕业就被大公司挖去。我们有时会聊聊天,但我很少过问他的薪水如何。一来我不喜欢过问他人的私事,二则听到后免不了在心里与之比较、与己较劲。

添突然说:“听说你那个老表(老乡)干得不错啊,一个月都拿到六、七千了!”他说到数字时,声音高了一度,眉毛也飞舞起来。

“你听谁说的?”我心里纳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唐明,我上次和他聊天是告诉我的。唐明之前和你老表聊天时知道的,他再告诉我。”

正说着,我随他拐入一条窄街,这是条老街,街两旁的仿佛不过四层,楼梯那面用的是镂空的花型墙面砖,一层的人家还有个院子,窗户上滑动着蓝墨水般的钴玻璃,颇像八十年代的员工宿舍,左边的地基都用来开店:粮油、五金器具、水果摊,社区公民服务站,还有一家员工书城,在屋檐下嵌着红色的招牌。再往深处走,原本的井然有序的房屋变成一户又一户,大门开着能看见庭院和两层的楼房。整体如洗散开的麻将般简单、随意。道路好似是在屋与屋,屋与墙之间剩出来的,与我少年时居住的老城如出一辙。

“这里!”添边说,边领我进入一户门外嵌着红色大理石的人家。推门而入,也是个庭院,院内简单,台阶旁堆砌了一个一平米的花坛,拾级而上,站在屋前能望见隔壁人家的院子,屋内宽敞明亮,站在眼下仰望大有堂阔宇深之意境。

我们在屋内沙发上坐下,添抓了把核桃塞给我,又递了钳子。只见他将两个核桃含在掌心,另一只合上来,发劲,“咔”的一声,碎了。

他一边捡食掌中的核桃仁,一遍说:“两个月你都在干嘛?”

“复习,考试。”我回。

“公务员?”

“事业单位。”我纠正。

“那稳的了咯。”他调侃道。

“还不知道呢,要等到十二月出成绩。”

“你呢?杭州的日子过得还习惯不?”我边问他边剥离开残附在核桃仁上的硬壳。

“一个星期上六天班。没有娱乐活动,回到房子,就是玩手机睡觉。”

“你公司同事呢?我记得刚开始你和我说过不是有六七个新人吗?平时没和他们在一块儿?”我又问。

“全走了,就剩下那两个女的,经理也走了……”

我打断他:“就是那个用英文面试你们,进来又给你小鞋穿的那个?”

“恩。他走时还和老板大吵了一架。”他叹了口气,说:“没意思,待在那实在没意思!”

“没交个女朋友?”我调侃。

“没钱啊!交女朋友也是要花钱的。”

我心想,怎么又扯到钱上去了?钱真是惹祸的根苗,快乐来自它,不快乐也来自它。曾经的我们坐下来没事能聊电影,听歌,谈谈考试和未来的打算。

电视里正播放一个情节:少女正在弹琴,父亲走进来,闭眼听了会儿,说:“贝多芬的《月光曲》,音乐仿佛让人看见深邃广阔的蓝色大海,月光照拂着波涛滚滚的海浪……”女孩对父亲抒情式的点评不服,嘴角拉起一个弧度,手指灵活一变,热烈激昂的《命运交响曲》。父亲舒展开陶醉的眉头,眼睛一笑,继续点评……

我看着有意思,眼睛盯着屏幕边对添说在学校时结交的一位弹钢琴的朋友,我吹笛子他伴奏,有时也切磋上一局。我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讲起近期听过的一些电影音乐和古典音乐和感受。但后来突然意识到本应当是两人的交谈成了我个人的独角戏,我瞥了一眼,正在玩手机的他脸上挂着冷淡的面容,手指在荧幕上交流。

吃过午饭,我们坐在沙发上无聊了一阵子,看了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他有些恼,说:“怎么还不来。”说完拨电话给那位本要来接我们去西海的朋友,我起身上厕所。隔着玻璃门听客厅传来的半生不熟的九江话。根据其中关键的字眼推测下一步的行动。

“好好好,我们先出门,边走边等。”电话挂断。门“吱呀”一声,我从厕所出来。

他忽而不好意思说:“今天可能去不成西海了。”他咂了下嘴,笑说:“搞晚了。”

我笑说:“没事,没事。去市区玩一圈,权当是考试后的散心。”

冬日的正午很暖和,阳光软绵绵地晒在身上,顿生困意。习惯于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就想睡觉,耷拉着眼皮。我忽而想到去苏州的那次毕业旅行,五月的天热而不躁,坐在平江路上沿河的石凳旁,看清幽婉转的青石小巷被汹涌的人潮走成闹市。持续行走的不支体力,滋生起如今日般的睡意。那会我们刚从考试中解放,原以为理所应当的、就此不变的未来却也是让考试彼此重新开始,天各一方。说到底,那时的我们太不谙世故、缺乏历练,把生活和社会想的太简单,真正的考验和领悟远不是一场考试便能赋予的。

开车的朋友还有几十秒到达,添忽而砖头狡黠地对我说:“你等下猜猜他多大。”

“这不好吧。”

他一脸嬉笑:“没事没事,都是朋友。”想来这位朋友应该被他人误判过年龄多次,以致成为圈子内大家调侃的趣事。

眼看着,车就到了。只见一位椭圆脸,五短身材,下身牛仔裤,凸起的肚子从敞开的深蓝夹克里腆出。我俩陆续上车,只见他把之前放在后座的一大盒茶叶腾出空间,放到后备箱里,再坐回方向盘前,后视镜上方照出他一双略显严肃的小眼睛。

朋友是从共青来的,驾校教练,添告诉我。平日里往返在九江和共青之间,添一上车便热切地同他聊天,想必也是许久没见了。他人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反倒坐在后面的添急不可耐。每句热情的招呼在前边换来的是平淡的答复,而后又是添的一阵欢快畅笑。我没听明白他俩说什么,索性扭向看窗外的风景。

车子沿着河道一路疾驰而下,河道宽又深,望不见水面。河岸上矗立着两行粗壮的枫树,树干向外长,枝条伸向天空,摇摆下的枫叶鲜艳地铺在人行道表面。

晴天人很多,老人、孩子、市民、观众、配锁匠流动在窗外的画面中,交织成这华丽却又苍凉的秋色。

“去欢乐城怎么样?”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我如梦初醒。

“你怎么还睡着了?等下去欢乐城的新天地怎么样?”添问。

“好啊。”我睁了睁惺忪的眼睛。

“刚才让你猜你猜多大?”

“什么?”

添又咂了下嘴,说:“年龄啊!”

我望了眼后视镜,小声地试探:“三十?”

添听后又是一阵欢笑,拍前面朋友的肩膀边告诉他。朋友微微一笑,从后视镜里看我,我尴尬地迎上目光,点头问好,同时在心里骂添这个混球。

“他比我上一岁!”添说。

我不耐烦道:“是啊!是啊!”

我们从停车场坐电梯直上三楼。周一商场没什么人,音乐和香水的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我们先在一家小吃店坐下吃了些水煮冷盘,而后进入新天地打电动,约莫玩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牌子全部花光。出来时,肚子又开始饿了,于是开车到一家火锅店吃晚餐。

鸳鸯锅上高汤,汤汁一深一浅。汤勺用的时候没注意,在深的一侧捞捞又放进浅的里面涮涮,两边汤勺各归哪最终也混淆了,只剩两个泉眼在一锅色汤中汩汩地煮着食物。

“火调小些,烫着我了。”我抽出被汤汁溅到的手。

坐在开关旁的朋友弯腰调火。红白相间的羊肉在锅底上一涮变成了浅灰,在碟中蘸上调好的酱汁,入口很是鲜美。

添忽然笑了,看着我俩说:“一回来,发现原来失业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三个人全都没工作。”原来刚才他开始在车上畅笑是因为得知车管所倒闭,朋友也没有地方上班的缘故。这下好,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围炉吃火锅,把酒言欢。幸运的人一旦不幸,总得找其他不幸的人同病相怜,一起舔伤口;这样自己的不幸在众人的不幸中就会被稀释、淡化。三杯酒,笑一笑,人生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问他:“那你下一步打算干嘛呢?”

“去吉安。”他夹出一块牛丸放进我碗中。

“谢谢。”我说,“做什么?”

“卖水管。”

“靠得住吗?”

“嗯。我朋友在那儿带我一块儿做,一个月薪水和提成有五千多。总比在杭州维持生命强。”添又继续说,“我老师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她给她孩子买的一套玩具照片,我在下面留言;我说:‘老师,我赚了钱我给你女儿也买一套这样的玩具。’ 然后那个立马发了一份公司的招聘简章和概况给我,说这个企业正招人,可以去试下,她很熟。”

我猜到了他说这话的意思,没有表示,只是垂下眼帘吃碗里的肉。我能感受到他如追光灯的目光正落在我头上。

我低头问:“咱们学校老师吗?”

“不是,本部的,就是那个会说三国语言的女老师。”说完还不忘感叹一句:“贼厉害。”

我有些印象,是去年他与本部的人去泰国游学回来,提到过。

“和老师搞好关系,有时你就问问他们说:老师一般介绍的企业都差不到哪里去,他们熟知。”

我低头不语。

“凯乐”添叫着我的名字。

“嗯?”

“像你和老师的关系这么好,你可以去问问他们,让他们给你提供些路子。自己找总像是无头苍蝇样乱撞。”添像教一个孩子一样对我说,语气都模仿上来:“你就问:‘老师啊,有没有好的工作岗位招聘可以推荐给我?我现在在家待业找不着什么正经工作。’”

我孩子似的点头。

其实添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自己曾也想过寻找老师,但一想到那件事情的失败便自觉没有颜面面对他们。刚毕业的两个月每天几乎沉浸在失败者的自卑情绪下,人一旦自卑,曾经的弱点就会被无意识地放大。我匆匆找了份工作,但却毫无斗志,每天坐在高大的写字楼里感觉如困在笼中失去自由的鸟一般,我根本就不属于这。我尝试着自我激励,但却欲振乏力,心上像是有人割了一刀,不是用纱布盖住就能当做看不见,那种痛苦会伴随着血液从表面洇出。心结最终导致以“不合适”结束我的第一份工作。

随后,我静心在家,一边“养伤”,一边复习,之前讲到的那个老乡经常打电话给我,让我逃离家乡去城市工作,我去寻找过但每每因专业限制而碰壁。我时常沉陷在往事中难以振拔,那些风华正茂、勤勉自律的岁月,阳光洒满的自习室、四时不同开满鲜花的后山,晨读日日都去。它们组成短暂而又真切的记忆与今日之生活构成强烈的反差。

人为何只有失去时方才懂得珍惜?

吃完晚饭,添与朋友送我至返程的车站,我与它们道别,约在过年回来相见。车站寂寥无人,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上前问我到湖口吗?意思是搭乘回头的。我查过汽车站的排班表,八点前都有车,现在七点四十。售票大厅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售票窗口亮着灯。我急忙上前询问是否还有回去的汽车,售票员说:“有有,最后一班八点。”说完,取走零钱和车票立马赶往检票口上车。

车上没人,只有我与另外一位女乘客。我戴上耳机准备合眼休息,汽车发动机轰隆的运转声在闹钟鸣响。上了高速,我将窗子拉开一道豁口,寒冷的夜风直贯而入,带着草木和夜色的清凉气息。月亮很高,晴朗的月光将高低错落的云朵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幽蓝,显得天空更加高远了。汽车行至开阔的田野上时,远处灯火阑珊,田野人家的灯火做了地上的星星。

风很大,梧桐树在风中飞着头发,清幽的月光漫进来,把车内照的又凉又亮,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月光了。耳机里忽然放起天门的音乐,舒缓、忧伤,我的心竟也跟着路边的梧桐树摇荡起来,一时找不到形容的词汇。只觉着在那孤独清冷的月光里,仿佛涌现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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