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一定是深了的,因为春桃家的大狗阿黄已经长吠了三遍。
第一遍叫得响亮,第二遍呜咽了许多,而第三遍就几近狼嚎般的哀鸣了。
狗是畜生,却通人语。春桃让它叫,它就叫。
若在以往,第一遍叫过不久,春桃家的小院定会飞进一颗石子,引发阿黄又一阵吠声。春桃就会一边故作大声地斥呵着阿黄,一边走到桃树下解开拴绑阿黄的索绳,一边对着东间屋子的爹娘喊道:我带这狗东西出去走走,一天不出门心头就长着草哩!
也不待有人应,一高一低两个影影就贴着影壁墙,飞也似地跨出门去。人牵着狗,狗也牵着人。
(二)
桃树岭是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北面倚着不高不矮一座小山,南面临着不宽不窄一条小河。山势绵缓,河水清透,山的坡坡上长满了不知生自何年何月的野桃树。每逢桃花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粉和红,不仅惹得那些阿猫阿狗、蜂儿鸟儿和少男少女们上窜下跳忘乎所以,就连那没牙老太都仿佛年轻了大几十岁,喜得终日合不拢嘴。
桃树岭的家家户户就这样倚着山、面着水、邻着树生活着。远远看去,即便再心明眼亮的人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树在家里,还是家在树里,只是层层叠叠隐隐约约地掩映在山坡坡上。春桃家的门院也在这片桃林里,位置坐落在桃林的最西面。
在中国南南北北的土地上,每一个村庄屯落,总会有那么一两户大姓人家,在村屯中累积起一定的势力,再拉拢起一部分攀附者,然后共同行使着特有的权力。桃树岭也不例外,这里的大户人家姓鄂,鄂家掌管着桃树岭的每一株桃树和每一寸土地,也掌管着桃树岭的每一口子牲畜和每一口子人。
据老辈人悄悄讲说,鄂家原本不是本村的老户,是当年有几兄弟逃荒至此,见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美且好安身,就仗着自家兄弟的蛮横和霸道,硬生生占据了这块土地,并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起来。
那些原来祖祖辈辈留守在桃树岭的村民们,初起时并没有反抗鄂家的意识,后来更没有了反抗鄂家的能力,也只能由着鄂家占着最好的位置建宅院,占着最好的土地谋收成。鄂家日渐富足也进一步雄壮了鄂家的势力,桃树岭就成了鄂家的桃树岭。
酸枣不姓鄂,是孤身一人从关内投亲戚迁过来的。虽说是投亲戚,毕竟也是给村里添了一口子人的吃食,自然也要鄂家应允才行得通。好在酸枣的亲戚多少有些门面,再加上会照料事体,鄂家主事人在收下酸枣扛过来的两口袋荞麦面子后,也就默不作声了。
在鄂家的应允下,酸枣就算在桃树岭安了身。说是安身,也不过是在亲戚家找了一间挡风遮雨的偏厦和一铺吱吱嘎嘎的板床,再也就没了其它照应。
我们不能茫然以所闻所见评判人情的厚薄与亲情的寡淡,因为单是一个“穷”字就能囊括得下所有的冷漠,更何况又有着许多力不从心的无奈。能够安顿下来,酸枣已经相当知足了。
酸枣初到桃树岭时才是个十八九的小伙,人长得周正且憨厚实在,又有着一膀子好气力。不管东家西家,有什么脏累的活计但凡吆喝一声,就不论早晚、不管风雨,保准干得利利落落,从不偷奸耍滑,也不多言多语。
当然,在酸枣身上得到力气最多的还是鄂家众兄弟们。无论是春种秋收,还是抹墙挂瓦;无论是平整场院,还是推碾拉磨,鄂家人总会叫上酸枣,酸枣也从不言语活计的劳苦和日子的艰辛。
时日久了,酸枣倒搏得了一身好的名声,村里那些长熟了的大姑娘、初嫁的小媳妇每每见了酸枣都会偷偷地狠盯几眼,然后又如饮了酒般一个个脸红得似那漫山的野桃花。
但是,人世间的事谁也辨不清是非。日子富足的人家,哪怕是个好吃懒做的后生,也能讨得到好的姑娘;日子紧巴的,就势必少了许多福气。酸枣则更是如此。除了生活拮据外,他始终还是一个外来客,任由其怎样的委曲付出,怎样的攀结附和,始终被桃树岭的村人们戒备着、排挤着。
在桃树岭村人们的眼里,鄂家是第一个等级,酸枣是第三个等级,而他们一众则自然而然地是第二个等级。就这样,作为村里唯一一个第三等级的酸枣,虽然贪黑起早薄衣少食拼死拼活了十几个年头,但三十好几了却还始终是孤零零一个人局促地过生活。
(三)
山杏原是三十里外槐树堡的女子,不仅自小生就一副标致模样,还勤苦耐劳,又有好的性情。按理说,老天爷眼神再不济,这等好事也轮不到酸枣头上。无奈山杏命薄,挑来拣去选了个邻村的后生,家境殷实,人也不赖,却不知身子里有着什么病症,过了两年有余的光景也未能让山杏的肚皮有什么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