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晨风含雨,山林景色如画。狄公在凉轩里用茶,无心观赏这令人陶醉的景色,却在思虑着邻县江夏县一起牵涉汉阳县的重大直私案件。
这些走私犯十分猖獗,人员错综复杂。狄公已派出洪亮、乔泰、马荣去邻县协查追缉、至今尚未有任何进展。这时陶甘走了进来。
狄公问他,早上有没有公文信札?陶甘答道:“洪亮从江夏送来一纸书简,说仍未发现那伙人的踪迹。”狄公不由紧锁了双眉。
忽然,凉轩外的大树上“沙沙”作响,两只黑色猴子从树梢上直窜下来。狄公仰望着这两只老相识的猴子,微微笑了起来。
其中一只猴子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向狄公炫耀。狄公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枚嵌镶着绿翡翠的金戒指。狄公知道猴子性子不长,如不及时截住戒指,以后就无法找到了。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扇坠、印章、打火盒,一排摆列在茶来上,然后一一向地上拋掷。那猴子见状,也模仿着,把手中的戒指随即抛掷到地上。
狄公赶紧吓退猴子,在树丛底下俯身一看,那戒指却箍在一只断手指上,断指是用利刃切下的,血迹已干凝了。狄公不由一惊。
正巧,管家缓步前来,狄公便问道:“你可知道对面山坡上住着何等人家?”管家禀道:“那山坡上没有人家,倒是山顶上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蓝,在城里开着爿当铺;另一家姓黄,是一家生药铺的掌柜。”
狄公对蓝掌柜不甚相识,对孔庙对面那家生药铺子的黄掌柜倒有印象,平日里他总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管家说,黄掌柜今年生意很不顺利,家中之事也不遂心。他儿子已有十九岁,却是个痴呆,是黄掌柜的一块心病。
狄公听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想,猴子胆怯不敢靠近人群,这枚戒指不可能从山顶上人家弄来的,倒可能是在离山脚较近的地方捡到的。他传来巡官问道,山脚和山坡有无人家居住?
巡官回道,半山腰间有一间小茅篷,往昔住过一个樵夫,如今早空废了,近来常有些外乡来的游民在那里过夜。狄公心想,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间茅篷里。
狄公道:“这断指箍着戒指,兴许是戒指的主人被强人下了毒手,强人又不慎丢失了,正巧给猴子捡到。我们此刻便去那山坡上寻访查看。”便带着陶甘、巡官一并前去。
他们沿着泥泞小路向山脚走去。山路曲折甚是陡峭,半山腰上有一间用树木搭成的茅篷,茅篷顶上长满了野草,四周阒寂荒京,门窗紧关着。
推开茅篷的门,猛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死者五十开外年纪,一身蓝布衣裤,花白胡子上还粘着好几块血斑。死者的手臂已经僵硬,算来应该是昨夜被杀死的。
死者的左手四个指头被切去,唯有拇指完整无缺。再看小指的切口正与断指的切口相吻合。狄公道:“死者果然是戒指的主人,凶手必是谋财害命无疑。”
他们见地上有厚厚一层灰土,却不见血迹,也不见余下的手指。死者显然是在其他地方遇害,被砍去手指后才搬到这里来的。如凶手没有同谋,准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因为要把死尸搬到这里来是很不容易的。
陶甘检查死者的衣裤,什么都没发现,无法辨认死者的身份。狄公道:“只要我们拿着这枚戒指,凶手肯定还会来这儿寻找。”便布置暗哨在此守候。然后命衙役将尸首抬回衙内检验。一行人下山回衙。
不一会,仵作向狄公呈上了验尸格目。死者是被人用铁锤猛击后脑勺致死,左手四个手指在被害前后切去,切面整齐平滑,是种特制的切削器具下手的。被害时间约在昨天深夜。
狄公问过仵作,衙里可有谁认识死者。仵作答道:“回老爷,衙里没人认识他。”狄公一转念,忙令捕快去将孔庙对面生药铺子的黄掌柜请来衙里见他。
不一会,捕快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狄公问道:“黄掌柜,听说昨夜山上发生了游民之间的斗殴?”黄掌柜微微一愣,说昨夜山上甚是宁静,不曾有什么骚动。
狄公笑道:“想来掌柜未问遍你的家人仆,斗殴就发生在贵宅后的密林里。”黄掌柜忙道:“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没听见宅后有什么騷动。老爷不妨去问问我的紧邻蓝掌柜,他是个夜神仙,睡得很晚。”
狄公又问,山上除了蓝、黄两家,还有谁家居住?黄掌柜说,目下只是两家,另有三幢宅子是京师富商消夏别墅,此刻尚未搬来,故还空着。狄公嗯了一声:“好吧,你可以回去了。”
临走时,狄公吩咐捕快带黄掌柜去辨认死尸,或许见过他的踪影。一盏茶工夫,捕快回来禀告狄公,说黄掌柜不认识死者,并表示以后老爷若有事,随唤随到。
这桩案子眼前尚无线索,狄公只得让陶甘拿着这枚戒指到城里各家当铺、柜坊和金银号去给人认认,或许会有人知道。陶甘应了一声,拿了戒指就走。
狄公沏了一盅浓茶,独个呷着。他信手翻阅了一下桌上的公文,都是有关江夏县一起走私贵重物品的案卷。十天前,三个走私犯在汉阳、江夏界河被巡卒发现、立刻丢下物品,逃进了江夏的密林。
这批走私物品全是金银、水晶、檀香和高丽人参,朝廷明文要征重税,并在各道口设了关卡。由于案情重大,狄公遂派了洪亮等精干人员去协助侦查,但几天来都未见着罪犯的半点踪影。
近年来,多起跨县连州的大规模走私活动已使朝廷震怒,其后台或许正是京师的某个高官显宦,如能捕获那三名罪犯,便能牵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狄公不由摇了摇头,把这堆案卷推到一边。
陶甘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店铺,都没有结果。他疲惫地来到孔庙前,见街对面“黄记生药铺”隔壁有一家“蓝记质库”。陶甘知道蓝掌柜也住在山顶上,决定前去问个讯。
陶甘走进漆黑大门,递上一张名刺——长安大珠宝商。蓝掌柜立刻笑脸相迎:“先生,不知有何宝物饱我眼福? ”
“蓝掌柜可曾见过这枚戒指?”陶甘把戒指放在柜台上说道,“有位客官想将它贱卖给我,我疑心它或许不是真金打制的。”蓝掌柜看了看,眼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光彩。
蓝掌柜断然答道:“没有见过,从未见过。”一个伙计也来打量这枚戒指,蓝掌柜厉声斥道:“不干你的事!”转脸对陶甘说:“先生,失陪了。”便拂袖回到账台上。
那伙计对陶甘使了个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有话交待。陶甘出了门,踅进“黄记生药铺”,见两个伙计用铰链固定的大铡刀,正在将生药切成薄片。
半晌,当铺里的伙计走了进来,低声对陶甘说:“掌柜用假话来塘塞你。他见过那枚戒指,两天前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就是拿着这枚戒指来请他估价的。掌柜馋涎三尺,与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她拿了戒指走了。”
那伙计说完,陶甘忙问:“那女子是谁?”那伙计说,像是个粗使唤的丫头,穿的是旧补丁的蓝布衫裙,但长得很灵秀。陶甘谢了那伙计,转身出了生药铺。
陶甘返回“蓝记质库”,大声吼道:“蓝掌柜,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遭,狄老爷有请。”蓝掌柜忙问:“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陶甘正色道:“见了老爷自会明白。”
陶甘回到县衙,先向狄公禀报了详情,狄公遂盘问蓝掌柜,昨夜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蓝掌柜心中叫苦,昨夜的事,不知县令如何知道了,只好说道:“昨夜我多喝了点酒,命轿夫将我抬到山顶上的家里去。”
“途中,遇见一个老头指着我的轿子在说什么,我乘着酒兴冲出轿去,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头迎面摔倒,我就坐轿而去。
“走到半路,酒有点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便叫轿夫回去,自己从原路返回寻找老头。老头早不见了,路边一个小贩告诉我,老头后来爬起来了,边骂边往山那边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回家时,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来,多亏隔院黄掌柜和他的儿子将我背回了家。他儿子虽是痴呆,但力气很大。老爷,大概是老头到衙门里告了我,倘若他摔伤了,我这里准备赔偿……”
狄公将蓝掌柜带进了一间小屋,指着尸体问道:“你认识他吗?”蓝掌柜俯身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叫道:“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
狄公把蓝掌柜带到书斋,问他为什么谎称不曾见过这枚戒指。蓝掌柜这才说,这枚戒指是件罕见的首饰,那女子来打问值多少钱。她得知只能当十两时,说了一声不卖也不典,接着就走了。
狄公追问道:“有人见你与她私下说了不少话。”蓝掌柜尴尬地答道:“我只说要与她去茶楼坐坐,她突然作色,认为我对她有邪念,说她哥哥就等候在铺子外面,他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说:“将他押进监牢,正是他杀的人。”四名衙卒一声答应,上前将蓝掌柜扣住。
案情至此已有了三个确证的事实:那女子与金戒指有关;被害者与他们兄妹有联系,很可能是同伙;他们是外乡来的。下一步的做法,在城里找到乞丐游民头目,进而寻访他们兄妹的踪影。
第二天,陶甘奉命去红鲤酒店找乞丐头——鲤鱼头。他一踏进店堂,鲤鱼头忙陪着笑凑近来:“陶相公,许多时怎么不来走走?这两日为何事奔波?”
陶甘笑笑:“掌柜的,今天正无公事,想来消遣一番,帮兄弟找一个年轻漂亮点的,最好是外乡来的,去来不留个痕迹,免得衙里同僚取笑。”说完,递给鲤鱼头几个铜钱。
鲤鱼头收了钱,介绍陶甘到碧云旅店找沈金。此人正是外乡来的,有一个花容月貌的妹妹,他们正穷愁潦倒,此去保他可以如愿。陶甘谢了一声,拔步就出了红鲤酒店。
过了两条街,左首拐弯便到了碧云的旅店。陶甘从掌柜那里得知,沈金一行有三个人,兄妹俩和一个姓张的。早先还有个同伙,是个姓万的老头儿,倒甚有礼貌,昨天已先离去了。
他上了楼,寻着沈金的房门,敲了两下。“狗杂种!人都睡了,敲你娘的丧钟,明天就还你房钱!”房里一个粗嗓子骂道。陶甘用力一推,门开了,房里躺着两个彪形大汉,靠窗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陶甘见沈金左手小指短了一截,知道这是这一带帮会入会的记认,便满脸堆笑,说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愿意帮他们忙,问他五十个铜钱够还房钱吗?沈金并不答话,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们不需要!”那女子愤怒地叫道。沈金立刻训道:“你这嚼舌头的小贱人,谁要你来插嘴!老万叔的事就坏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还没弄到手!”
陶甘听得明白,思忖着如何对付这三个人。冷不防,大汉张旺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转了双手;沈金上前熟练地搜陶甘的身。果然,陶甘身上只有五十个铜钱。
陶甘急中生智,从容说道:“沈先生,我有一笔大生意愿意作成。别将交情当恶意!”“什么?大生意?”沈金听后,忙示意张旺松手放了陶甘。
陶甘说,他掌柜姓甘,是方圆百里的大财主,前日在大街上见过沈金妹妹,被她的天姿绝色所动,特派他来说合。如婚事成了,甘掌柜就是拆了金山银山也是甘心的。一席话说得沈金大喜过望。
沈金慌忙把五十铜钱还给陶甘,又催着他妹子赶快梳妆,和张旺一起去甘家,看看这个财神是什么模样。陶甘自然一口应允,还收了沈金十个铜钱荐头佣金。
三人便随陶甘出了旅店,穿街拐墙,来到一处园宅后门。陶甘掏出钥匙,开了后花园的门,笑道:“这是东便门,那正大门如京师的王爷府一般,平日里停满了车马大轿。”
陶甘吩咐他们在门里等候,他去内厅禀报。等了一会,沈金正在疑惑时,突然,一群衙役包抄过来,将三人套上铁锁链,押进了后衙西首的监牢。
收捕了沈金等人后,陶甘径直来书斋禀告狄公。正巧,蓝掌柜的儿子蓝田玉在向狄公申诉,说他父亲昨夜决不可能杀人。因为他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腹痛呕吐,还是黄掌柜的儿子背他回来的,回家后便上床睡了。
蓝田玉还说,昨夜他在宅后山径散步,突然看见林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肩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他猜想,这两个就是杀人凶手。狄公沉思了一会,挥手叫蓝田玉回去,他父亲是暂时扣押,听候查勘,并未最后定论。
等蓝田玉走出书斋,陶甘说道:“老爷我已有确证证明,蓝田玉在林子看到的情况是真的。”狄公点点头:“蓝田玉看来比他父亲更忠厚本分。”
陶甘说:“蓝田玉在林子看到的两个歹徒名叫沈金、张旺。沈金有个妹子叫沈云,就是那个漂亮女子。还有一个叫‘老万叔’,昨夜已先行离去。沈金贲备他妹子没有弄到‘老万叔’的那枚金戒指。看来“老万叔’正是被害者。”
狄公决定一个一个亲自审问,先从沈金开始。沈金被带到停尸小屋,狄公指着尸体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天哪,是他!”沈金大惊失色,脸吓得苍白。
狄公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将他杀死的?”沈金使劲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杀死的。这老家伙昨夜离开旅店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工夫变成死尸一条?”
被害人名叫万茂才,在长安开了爿很大的生药铺,很是有钱。他自见了沈金妹子沈云,便生出一片痴情,一心要娶她为妻。她虽说不肯嫁给他,可又乐意同他在一起。他捧着金银跟他们转,她偏一个铜钱也不要。
万茂才从长安一直跟到这里,要不是死了,还想加入他们的帮会跟着四处流浪。有一次,万茂才将一个戒指给了沈云,她竟干脆退还了。
沈金原先的掌柜姓刘,在江夏城西门开着一爿面馆,实际干的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天,刘掌柜要沈金和张旺去偷运两箱货物过汉阳、江夏的界河。他们知道这号买卖的凶险,所以不敢答应。
后来,刘掌柜另派了应奎、孟二郎和缪龙三人去搬运。干完了,他们在刘掌柜店里喝了点酒,回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自那之后,沈金他们就起了自赎的念头。刘掌柜自然不放手,要讹诈他们三十两银子,多亏了万茂才做了中人,垫出了这笔钱,这算放他们一条生路。于是沈金兄妹、张旺和万茂才来到了汉阳。
狄公摸出那枚戒指,问沈金可曾见过?沈金说:“这是老万叔的戒指,平时总戴在手上,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有一次他赠给我妹子,我妹子死活不肯要。”
沈金押走了。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份江夏县送来的案情简报,黃鹤面馆刘掌柜酗酒后与人斗殴而死。“什么?这帮贼竟走在我们前头了!”显然这是杀人灭口,狄公吃了一惊。
狄公正为江夏县走私案犯愁,正想抓住刘掌柜一举破案,如今一线活丝掐断,侦查还得重新开始。不过,他有一种预感,万茂才被杀与走私案密切相关,看来离破案也不远了。
接着,沈云被押进了书斋。狄公问起万茂才情况,沈云说:“我喜欢老万叔,他也喜欢我。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还像个年轻人一样可爱好玩。
“他把长安那爿大药铺典卖了,只身一人赶来加入我们一伙,要随我们流浪。他每月交我哥哥三两银子,算是行会的规矩。我们在一起将近有了一年。
“他虽痴心,但头脑很精明。他身上不带一个铜钱,每当到了州县大埤,便去当地金银号领取现银。这次我们和他一起来到了汉阳县城。
“一天,他不知从哪家银号取来五十两黄金,说是要送给我哥哥,又把他戴的一枚戒指赠给我。我好奇地拿去当铺估价,不料掌柜缠住我不放,说了许多脏话,我正经了脸,抽身便跑出了那当铺。
“我迎面撞见一个后生,一把扯住我就要亲嘴,嘴里‘心肝宝贝’乱叫。老万叔赶过来拉开那后生,说:“休得无礼!光天化日竟敢调戏我的女儿。
“我哥哥上前扭住后生的胳膊,狠狠打了几巴掌。那后生被打了反咧嘴嘻嘻笑着,踉踉跄跄,歪扭着脖子去了。我疑心这人是痴呆。
“昨夜,老万叔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临走时,他还认真对我说,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参加我们一伙,然后娶我,带我去个清静地方好好过日子。他说,等他回来便可看到他的一片真心了。谁知却未见他回来。
听到这里,狄公柔和地说道:“沈小姐,万茂才昨夜被人杀害了。”“什么?是谁害死老万叔的?”沈云惊奇极了。狄公说:“我正想问问你是谁干的?”
据沈云推测,一定是刘掌柜干的,万茂才帮他们逃出了刘掌柜的手心,刘掌柜不甘心,便派人进行跟踪,而万茂才竟误入圈套,让这帮坏蛋害了。
狄公又问她,万茂才合了伙,有否切掉左手小指?沈云答道:“他几次想切掉; 但都没有胆量下手。就因为这个,有碍我们的规矩,不能娶我。”狄公点了点头,命衙役安顿沈云在衙内暂住几天。
陶甘关切地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狄公神秘地笑道:“我们应做的事都做了,所有的疑难都解决了。现在,案情明如白昼,那个走私帮在汉阳的头目是谁也知道了。”
陶甘听罢,瞠目结舌不知所云。狄公笑道:“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它的结局总算还不太糟糕。我看到原本不应该流掉的血而白白流掉了,原来应该珍藏的爱而不得不舍弃了……”
话未落音,衙役已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黄掌柜从容躬身作揖:“不知县令老爷有何吩咐?”狄公指着桌上那枚戒指,问道:“你拿走万茂才五十两黄金,为何不将这枚戒指一并拿走? ”
黄掌柜坦然说道:“老爷这话意思,小民好不明白。”狄公说道:“我先来破个头吧。刘掌柜由江夏运来交给你的两箱贵重物品因在界河被巡卒截获,你须求助万茂才放在你那里五十两黄金,救一时之急。
“万茂才要求正式加入沈金的帮会,就看中了你家那架切割药材的大铡刀,不仅切得恰到好处,痛苦也可减小到最低程度。当他被切去一排四个指头时,突然被一柄碾药石杵击中了头颅。
“随后,万茂才的尸体被搬到山坡上小茅篷。你拿走了所有能表示万茂才身份的东西,不料,一只猴子捡到了断指上的戒指。它准是在搬挪尸体的慌乱中掉下来的,而你也终于被押来了这里。
“断指!”黄掌柜的脸变作了死灰色,牙齿“格格”打颤说道:“老爷断案如神,句句是实,容小民从实招来。这谋财害的弥天罪名小民认了。”
黄掌柜只得细细招供。近两年,黄掌柜的生意连续亏本,折了几千两银子,四处告贷求助。长安一个大员外,是朝廷户部尚书的哥哥,约他去商谈一笔大生意。
大员外告诉他,已组织了一个连州跨县的金银宝物的大走私偷运网。大员外要他坐镇汉阳,从中专管转运分拨。
这样做,黄掌柜不仅可以把本钱全数翻回,而且从此交了财运。他经不住大员外的利诱和胁逼,终于干起了犯罪的勾当。
这次,江夏运来的两箱物品被官府查缴,黄掌柜必须垫出一笔金银才可遮盖漏洞,否则,刘掌柜就是他的榜样。正巧,万茂才存放在他手里有五十两金子,他便起了谋财害命的歹念。
狄公打断黄掌柜的话,问道:“万茂才这五十两金子打算做何用处?”黄掌柜道:“他想切去小手指正式加入沈金一伙,便可与沈云结婚。他将金子分作两份,一份赠予沈金,一份准备去乡间买一处庄子,开始新的生活。”
狄公又问:“你为何不先向万茂才借用这金子?据我所知,万茂才是会借给你这笔钱的。”黄掌柜嘴唇动了动,但舌头盘了结,没吐出声音来。
狄公转题又问:“你身材瘦小,且老态已出,你是如何将那尸体搬挪到茅篷里去的?”黄掌柜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这般气力,想来是一时吓坏了。
他不停地擦着汗,说甘愿贱命相抵,伏法认罪。狄公道:“那你的家财将全数缴官。因为你的儿子是个痴呆。按照律法,痴呆不可继承财产。”“什么?你依凭什么断我的儿子是痴呆?”他惊叫起来。
他辩解说,他儿子头脑虽比一般人迟钝些,但毕竟只有十九岁,等再长大一点,无疑会聪明起来。他仰望着狄公严峻的脸,苦苦哀求道:“望老爷高抬贵手,替我做个主。”
紧接着,狄公温和地说道:“黄掌柜,为了你儿子的健康和前途,现在只得先将他监禁起来,但不会关很长。两天前,他在‘蓝记质库”门口碰上沈云,就是万茂才想娶的那女子。
“他神经错乱,一把抓住沈云,口里‘心肝肉儿’地乱叫。万茂才劝开了他,但在他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万茂才来你家时,两人可能碰巧撞上了。
“他极有可能杀了万茂才,也是他把尸体背到茅篷去的。他身材高大,力气很大,你无需帮他一点忙。黄掌柜,本官断得如何,你且将那夜之事细说一遍,解消本官许多狐疑。”
听了狄公这番话,黄掌柜绝望地瘫软在地上,挣扎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终于哭出声来,遂慢慢说了那一晚的详情。
这两天,黄掌柜儿子黄炳一直念叨着沈云。昨晚,黄炳没什么异常,还和父亲去林子里散步。黄炳兴致很高,还逗弄树上的猴子玩耍。
黄炳吃了晚饭,觉得非常疲劳,便先上床睡了。黄掌柜吩咐侍仆,他将独个儿在书房里吃晚饭,并另备一份冷餐糕点,让侍仆先去睡了。
万茂才来后连呼晦气,说刚才被掌柜模样的人打了一拳,跌倒在地。黄掌柜劝了几句,然后谈起商借五十两金子,以作急用。万茂才一口应允,说这事好办,劝黄掌柜不必挂在心头。
万茂才准备写一纸文书去长安,嘱他家账房再汇些银子来等黄掌柜发了财再还他不迟。至于利息,就算作黄掌柜帮他用铡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谢。
万茂才喝了一大杯酒壮壮胆,随后黄掌柜领他去花园一角的小屋。黄炳卧室的窗口正对着花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看见万茂才正在花园里。明亮的月光使他认出了万茂才!
这间小屋是黄掌柜制作新药的工场。进屋后,万茂才试了试铡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铰链是否紧固,于是仗着酒兴把左手放平在铁砧板上,闭起了双眼催黄掌柜下铡。
黄掌柜正在调整刀距,只觉有人推了他一下胳膊,说:“这坏老头抢走了我的心肝肉!”是黄炳突然出现在黄掌柜的背后。
大铡刀“当”一声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个手指。万茂才一阵剧痛,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黄掌柜见状,慌忙去找止血药粉。不料,黄炳竟又抡起石头碾钵里的石杵,向万茂才的头上猛砸下去。
黄掌柜痛苦地说道:“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又哽咽了,气喘咻咻,满面愁容。狄公忙道:“你儿子尚可酌情宽容,律法赦免神经失常的人。”
待等黄掌柜平静些许,狄公让他交代参与偷运走私的人犯,并问:“蓝掌柜是否也在其中?”黄掌柜道:“不,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老爷怎么会疑心到他? ”
狄公道:“他经常去江夏县做生意,一年有二三个月住在那里。”黄掌柜道:“他是风月饿鬼,在江夏县偷养着一房侍妾。”“噢,原来如此。”狄公不由轻松地笑了。
狄公又吩咐黄掌柜,写完走私案的详情,再将万茂才的不幸事故写清楚。他将在案情的呈报里,指出是黄掌柜主动提供这起走私案的全部秘密,要求朝廷宽恕。他相信这会大大减少对黄掌柜的判刑期限。
他还告诉黄掌柜,注意对黄炳的积极治疗,会让黄炳经常到牢狱探望父亲的。黄掌柜听罢,泪流满面,连连叩首拜道:“老爷明镜高悬,真是小民再生父母! ”
押走了黄掌柜,狄公命陶甘传言牢狱,务必宽待黄掌柜;马上释放蓝掌柜,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役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厚葬万茂才。
最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在江夏县的洪亮、乔泰、马荣,说走私案已经破获,叫三人明日整装回汉阳县。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欣赏着园中景色
狄公觉得还有一件事未了,他指着一株大香蕉树,对陶甘说:“这树上的香蕉已经熟了,告诉管家摘几串到凉轩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个给那猴子吃,犒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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