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北城
文案:
他是将自己囚死了在这江南里。
哪怕是有边城活过的十多年和手中三尺的剑,他知道,他永远都是那年江南里彷徨无助的人。
(一)
那个年轻的公子又来了,进了门就朝她笑,也不轻浮,只是那双眼睛轻轻地眯起来,目光柔和,刹那间春意盎然。
长她几年的玉兰用手臂蹭了她一下,又冲那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暧昧。
她觉得好像脸上都要烧起来了。
她自幼双亲早亡,是由着春风楼的妈妈一手带大的。虽说春风楼是风尘之地,但妈妈待她真真是比亲女儿还亲。
这许多年来,人人皆知,春风楼有个叫阑珊的清倌,只卖艺,不卖身,不仅弹得一手好古琴,且精于诗文,比起大家小姐来也是不差。
江南繁华,阑珊也见多了客人,不少人更是遁着她的名气,专只为看她一眼,只是从未见过像这个公子一般的,当得龙章凤姿四字。
如此公子,怕是非富即贵。
阑珊想到些什么,叹了声,却闻见妈妈的声音:“阑珊,昨天那位公子点了你的名儿,快准备着过去!”
阑珊应了声,抱着琴正欲过去,被走过来的妈妈拉住。
“小心点儿,那位是元家的!”
耳边轻轻一句叮嘱。
阑珊颔首,眼里添了异色。
元家!
苏杭一带何人不知元家?当今皇后母家就是姓元的,江南元家不但富甲一方,且是与京城那个元扯得上关系的!
这等人,不是她可以想的。
阑珊垂头抱着琴,额前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眸。
雅座里头,穿着蟹壳青锦裳的翩翩公子轻呷了一口茶。
茶色清亮,蒸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那公子透着水雾来看眼前的美人。
发如墨,唇似丹,看不清眉眼,轮廓也是美得很。
这样的女子……
他重重搁下瓷盏,心头升起一股烦燥。
女子葱白的指落在弦上,莫名就有了“抚万峰之峦为琴,援千河之水为音”的味道。他看见她眼底温柔,落在那琴上。
这样的人,不像……
一曲毕,阑珊抱琴起身。见那公子无言,只愣愣地看她,眼底深沉,是她看不懂的颜色。
她正欲退下,心中却有犹豫,思量间作出了决定:“奴家……敢问公子名讳?”
那公子回神望去,但见女子抿紧了唇,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的袍角。
她在紧张。
他轻轻一笑,带了几分自嘲。
“姑娘记好了。”
“姓元,单名一个夕。”
(二)
江南又到了六月,雨还是绵绵的下。
春风楼的妈妈挑着帘儿望去,便见阑珊坐在案前,纤纤细指划过琴弦,姿态悠闲,眼底温柔却不在琴上,而是落在了一旁。那里元夕正执玉萧,倚琴而和。
妈妈叹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阑珊是她看着大的,却不是她捡来的,她与阑珊的父亲有些渊源,知道的也比阑珊多,这个元公子……终非阑珊的良人啊!
恰是此时,室里琴声一断,萧声也跟着停下。妈妈一惊,刚好对上阑珊看过来的眼神,几分羞愤几分恼,妈妈没好气的放手,心中憋闷。
养了这么多年的大闺女,这眼看着就被外头的坏小子拐跑了,连妈妈都敢恼!
她这边气着,里头她心心念念的闺女已经跟人跑了。
元夕为了阑珊常常往春风楼跑,早就将这的路摸熟,带着阑珊偷偷跑出去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次干的也是轻车熟路。
六月的江南刚飘完雨,路面还是湿的,沾着不知名的细碎花瓣儿。
他曾带着阑珊去吃冰糖葫芦,看着她朝他笑,糖和山楂沫儿粘在嘴角,眼神亮晶晶的。他曾带她去漓水边,两个人撑一支小舟,晃晃悠悠晃进荷花群里,她在芙蓉深深处起舞,不小心摔进他怀里。
现在,她在他身后。他知道,她一定跟着他,紧紧地跟着,眸里温柔,长长的发夜色般的黑。
岁月这么美好,美好到他几乎忘了那些仇,那些怨……
元夕掐紧了指尖。
不能再等了,他怕他下不了手。
几乎在他下定决心的一瞬间,一支铁羽横空飞来。空气被划破带起阵阵厉声,阳光下箭尖寒光一抹,光看着就能隐约感到痛意。
他能清晰的看见那支箭划过的弧度,他知道它会伤到他的哪里,但他就是躲不开。
灵魂里有什么在一瞬间迸射开来,一半的他在冷眼看着、等待着死亡,另一半则在咆哮、厉叫,述说着不甘。
“元夕!”
阑珊在叫他。
元夕眨了眨眼。
他连转头的时间都没有,背后却猛然被人一推,箭擦着他的鬓角划过,身后传来利器没入肉体的声音。
阑……阑珊……
他僵着脖子回头,血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
箭从她的胸口穿过,是重伤。
她救了他一命……
元夕从心底开始慌乱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扶着阑珊,趁着人群哄乱回了春风楼。
妈妈一向将阑珊当亲女儿疼,见她受了伤就把平日在楼里镇场子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元夕硬是被她从楼里轰了出去。
“我家阑珊欠了你什么了?竟要遭这等罪!以后别让我瞧见你!”
(三)
“我家阑珊欠了你什么了?竟要遭这等罪!以后别让我瞧见你!”
离江南越来越近了。那些沉寂在记忆中的,他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往,却愈加清晰。
此时是夜里。
元夕出了一身的汗。
他望向外头,又是六月,又是下雨的时节。
现在,她在干什么呢?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当嫁了个好人家吧?
阑珊啊,他的阑珊……不,已经不是他的了。
元夕抚了抚腰间的长剑。这把剑跟了他许多年,只有它才能让他稍许安心。
那日铁羽疾驰而来时,他心中的那种无力,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肺部忽的痛起来,一阵一阵止也止不住,好像有无数银针扎下来。元夕极力忍着却还是忍不住,他摸出一条白绢捂着嘴咳起来,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痛,好似要被咳出来一般。
口腔里涌上来一阵腥味。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咳血了。
这几日来皆是如此,这些是旧疾,治不了的。
他只望能在死前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这么多年,他都在想,如果,如果没有那些恩怨就好了。
他的确姓元,却是京城元家的嫡系。元家出了个皇后,被封国公的爵位,当时的国公夫人诞下两子,长子占了个长,自出生就被封世子,次子却是聪明伶俐,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后来夺爵,世子恐自家弟弟威胁到他的爵位,派人暗下杀手。
这元氏的嫡次子有一子,姓元,名席。
自父母二人被害后,投到江南元家,因其父于江南元家家主有救命之恩,更名为元夕,入到江南元家家主的膝下。
而阑珊的父亲,就是元夕的杀父仇人。
他也曾立过誓,但那时阑珊的父亲已死,他追查到阑珊身上,而后……
元夕眼里带了苦涩,一命,抵一命吧。
(四)
春风楼来了个公子,不怎么笑,冷着脸瞧人,他腰间一柄剑,说是要找春风楼的妈妈。
十多年过去了,春风楼的妈妈早就换了人,而恰恰这人是玉兰。
玉兰自小将阑珊当妹妹疼,当年的事她记得也是清楚得很。
“我,”元夕看着她,眼神都有些恍惚,“我想……见见阑珊。”
“你想见阑珊?”玉兰眼神一厉,刀子似的刮过去,“行啊!二丫,看好楼里了,我带这位公子去办点事儿。”
后头应了声,是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那个年纪应有的活泼。
元夕扶着门晃了一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慌。
春风楼的人牵了马车来。
玉兰上了车横眼看他:“公子快上车吧,等会迟了没法儿在关城门前回来,咱们就要露宿野外了!”
元夕一惊,要出城?
他猜到什么,却不想深思。
“去城西郊。”玉兰仅吩咐了一句就不再言语,元夕也是无可奈何,何况当初,本就是阑珊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一路无话,可元夕越来越觉得不安。
马车是在一个小山岭下停下的,山岭下一个小小的坟包,孤零零的。
元夕习武,目力极好,抬头的那一瞬,便见得那坟。坟前有一石碑,上刻,爱女阑珊之墓,季雪立。
爱女,阑珊之墓……
他回首去看玉兰,却见玉兰面带讥讽,声音清亮:“现在你见到了,高兴吗?满意吗?”
元夕再回头,他看那坟,干干净净的,坟前摆了祭品,可知有人常常祭拜。
“我有时候就想,阑珊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为何偏偏她父女二人都栽在你元家手里?”身后玉兰已是咬着牙挤出这字字泣血来。
“我一开始也不知,她父亲当年也是为了救你,被元家的暗卫重伤,拼着命把你护到江南来,阑珊又是为了护你,才被一箭重创,不治身亡。”
“不可能!”元夕不可置信。
他怎么可能会认错仇人,何况当年他从春风楼中被轰出来,明明第二日还接到阑珊让人传的信,怎么会……因为箭伤不治身亡?
“怎么不可能?你可知,阑珊死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他只想见你一面,哪成想你接了信确实动身了,可是你动身往哪去呢?往边城!”
“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怎么面对她。”元夕如今只觉得是满目沧夷。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原来是这样,错把恩人认做仇人!原来是这样,是他愧对阑珊!
他只恨他远在边城十数年,不知她身葬黄土,只惜这数十年来,年年来此的人,非他!
气急之间,似目眦尽裂,他一顿,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黑的。
尾声
春风楼今日闭了一日。
送上门的生意也不做。
还有城西郊,听说昨天有个男人死在了坟前,跪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