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纯、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
我常想,如果林奕含还活着,她会不会成为台湾文学中的第二个三毛?她们太像太像,都是“老天赏饭”类型的作家,人生都是如此坎坷,连死,都同样悲壮而凄美。但又觉得自己好笑,怎么会是第二个三毛,她们的经历,她们的思想,她们的文笔,岂是那么容易复刻的?
午夜失眠辗转时,常常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开灯,走到书架前,想随意挑本书,但目光往往被《房》吸引。于是,《房》伴了我一个又一个“一夜到天明”的时光,它的书脊已经被我翻至裂开。
每次翻开这本书,总是感觉心脏像被缠绕了一圈圈的锁链,每翻一页,锁链便深入一寸,直至终了,窒息难耐。便想,与其积压这么多想法在心底,不如索性写下来,对也好,错也罢,终究是了却自己心中的一场浪漫。“浪漫主义”不过“是一场人事”。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
当一件事情成为了禁忌,往往容易招致一种结果——施暴者理直气壮,受害者千夫所指。
房思琪的崩溃是一个过程。父母的敷衍了事,朋友的讽刺疏远,老师的巧言令色,思琪的痛苦一层层不断叠加,如何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那就爱吧。“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但是,这种爱是不对等,当她发现老师其实是不爱她的时候,这一事实便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学会了在一次次被撕开的时候放空自己,直到灵魂再也回不来。于是,她疯了。
这是一场掌握权力的一方对弱势群体的宰割。因为掌握权力,他们可以掌握社会,与社会达成共谋,进行一场对弱势方的掠夺和谋杀。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这未尝不是房思琪撕心裂肺的呐喊。
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圈无声在歌舞。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总有人在说话,也总有人不听,也总有人听不懂。语言无法传达意义时,便失去了它沟通的功能,语言成为一种吊诡。这是语言的悲哀与无奈,即使是对着某一个人说话,也像在喃喃自语,仿佛对着深渊呼喊,期待“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却最终凝固成深渊上久久悲戚的石像。
联想、象征、隐喻之所以危险,在于它的模糊与不确定性。表达成为一种语言游戏。当修辞加入时,语言自然而然会走向诗。诗歌产生于一瞬间的灵感爆发,产生于午夜梦回时的千丝万绪,所以诗歌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诗歌塑造出的是一种朦胧的、飘渺不定美。所以,当语言成为诗,它被有心人利用,编织成各种华丽的陷阱。这时,联想、象征、隐喻揭开语言矫饰的纹身。
“是寂寞惯了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这也许是语言的锋利之处,可以以莫须有之名,去处决一个人。
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真他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他。把她压在诺贝尔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
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
林奕含生前的访谈中提出了三个问题,在看似平淡的语调下,更像是三个声嘶力竭的叩问。
“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第一个问题的抛出,足见作者的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深刻的思想境界。但是,只要有心推敲,就能发现,这是个伪命题。作者错了,“李国华”根本不是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一个真正相信中文或者说文学的人,是不会把“温良恭俭让”当成诱奸的幌子。那么,中文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是什么?我也曾经反复思索无果。从我浅薄的学识找寻答案,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果——文以载道。历史上真的有这样一个文以载道的传统吗?唐宋时期盛行的古文运动极力主张文以载道,但是将目光拉向后代——明朝时期,一面是礼仪之邦,非礼勿“行”,一面是禁忌关系在地下流行,清朝时期的八股文更罔论文以载道了。就算是在宪法历史多么悠久,体系多么完善的西方国家,不能从宪法去看一个国家的人权状况是一种共识,同样,我们不能从文学作品去看一个国家的历史传统。所以说,林奕含是被文学欺骗了,她陷入文学的陷阱。艺术与道德成为悖论。
“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从小说中李国华在对房思琪施暴过程中,总是一边谈论文学,可以推断,作者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大仲马有无数情人,奈保尔家暴自己的妻子,胡兰成辜负了张爱玲之后还能写散文为自己开脱,包法利夫人被爱情文本欺骗。当艺术脱离了智慧、真和善的时候,支配艺术的是坚固而又扭曲的价值观,艺术便成为诡辩的话术,成为了更高形式的PAU,成为了纯粹的巧言令色。
“ 身为一个写作者,我这种变态的、写作的、艺术的欲望是什么?”原谅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仍然还在汲汲寻找这一答案。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一个人与你有一摸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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