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英

第一次见黄阿姨是2019年早春的那个早晨，在海淀区那个军区大院的单元楼里。当时，她并不知下户（下户就是离开在服务的家庭，上户则是进入即将服务的家庭，是家庭服务的行业语。），她见我带了另一个阿姨，便明白了。

阿姨是北京家庭服务行业的统称，不管服务者年龄大小，也不管是带育儿、做家务、还是护理老人，除了家庭教师外，统称为阿姨。“阿姨”的称谓，在这里不再是辈分的称呼，已是近二十年来北京家庭服务者的代名词，开创性地代替了我国多年“保姆”的称谓，也算是与时俱进吧。

黄阿姨便抓紧收拾她的东西，雇主边说黄阿姨怎么好，边接待我和另一个阿姨。这是客套话，黄阿姨和我都明白。

我故意说，黄阿姨收拾好让两个老人看看箱子，这是咱们公司的规定。

我这么故意说，是公司多年来家庭服务的经验，也是因为老人几次说阿姨们拿他们的东西，或衬衫丢了，或毛巾丢了，或毯子丢了。短短三个多月已经辞退的两个阿姨，一个是因为丢了东西，一个是因为饭量大。黄阿姨是第三个被辞退的，说黄阿姨两种情况都有，因此又要辞退。

雇主是两个老人。男老人八十有几，是朝鲜战场死亡线上得以生还的幸存者；女老人八十岁，是退休的军医。医生家庭意味着是有洁癖的家庭，他们习惯了工作期间的消毒习惯，比一般家庭的卫生要求高。尽管老两口退休工资可观，依然保持着简朴节俭的生活习惯。这种不被现今人们所理解的优秀品质，以至于服务的阿姨也说他们太过于节俭，即便自己在家过日子，也不曾像他们这样。

好在老人的儿女都是明事理之人，老人每要求换人就向我们道歉，说老人糊涂了。为此，换人都要向阿姨说明老人的情况，免得阿姨遭遇不白之冤时委屈不堪。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糊涂老人的说辞，是对阿姨人品人格的侮辱，没人心甘情愿趟这种浑水，且老人月支付的四千五百元工资，就同等服务来说，是北京家庭服务市场的底层工资了。但老人接受五十岁以上的阿姨，也是大龄阿姨不得不选择的服务对象。服务这老两口的四个阿姨，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黄阿姨五十三岁。

出了雇主家的门，还未走出军区大院，黄阿姨就开始向我倒苦水，虽然声泪俱下，几近泣不成声，却是柔声细语，谈吐不凡。她个子不高，很白净，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素质明显区别于一般的阿姨。在公司待岗的几天里，同为经纪人，她感到我是她可以推心置腹、释放苦闷的人，便姐妹似地倾吐给我。

黄阿姨是企业退休职工，丈夫多年前就离世了，唯一的儿子已经成家，原本退休后安享生活，在家带出生不久的孙子。没想到，在北京打拼、和四个同学一起销售别墅的儿子，竟然连续三年没有一点起色，且亏损了所有的积蓄，并欠下了沉重的债务。

2018年，已经到了房租难以为继的地步，只好于年末关了公司的门。五个小伙子的创业梦，在一再坚持、挣扎中，最终还是沦为了沉重的、实实在在的债务负担。在北京激烈的别墅销售竞争中，不要分一杯羹，竟然连一粒米也没有捞到。

为了分担儿子的压力，黄阿姨再次选择了坚强，坚定地和儿子一起北漂。2019年春节刚过，她离开了河北邯郸的家。在大学生处处找工作的现实中，就五十多岁的年龄而言，能够在北京尽快挣钱，且多挣钱的工作并不多，她只能进入家庭服务。尽管下户这家是家庭服务的底线工资，也比其它工作多挣一千多元。

五个小伙子把公司定位在中粮祥云小镇，按说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中粮祥云小镇是别墅区的环岛，优山美地ABCD四个区、龙湖滟澜山、龙湾、莱蒙户湖、名都园、首开琅樾、中粮瑞府、天竺、新世界丽樽等别墅区均在周边。正是因为有这些别墅区，才有多所国际学校在此区域。而五个小伙子奋斗、忙碌、辛辛苦苦了三年多呀，竟然一套别墅没有卖出。听起来不可思议。自儿子无奈向黄阿姨说出实情，她至今都是感慨不已。而这不可思议的结果，却是真实的存在了。而我，至今依然不可思议。这是个深层的问题，令我至今思考：关系宏观、关系经济、关系竞争、关系民生......

前几天，微信问候黄阿姨。她还在做家庭服务，工资依然处于家庭服务行业的低位，随着行业工资的增长，已经拿到了六千元，再有一年债务就还清了。

已经四年了，母子俩、乃至他们的家庭一直在为销售别墅的债款买单。

2019年春起笔—2022年11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