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焚忧

一个关于爱与使命的传说

《山海经》第二卷中记载:“又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阳多铜,其阴多铁......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黄石,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

1 梦文茎

生死轮回,因果相循。千百年来,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扎根在这符禺山上不知有多久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我说不好。如果说世间的生灵都要有他的死期,我倒希望那一天赶快到来。

我问文茎:为什么我们长生不死?

文茎舒展了一下枝条,我惊喜地以为他要回答我。一阵风呼啸而过,把他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接着,一片死寂......我知道,他又没听见。我习惯了。

传说中,文茎的果实可以用来医治耳聋。我曾劝他吃点自己的果实,治治。他说,人会吃下自己的脑子补智商吗?

传说,吃掉我这种草就不再会感到人生的困惑。我想,我这么困惑应该和文茎耳背是一个原因。文茎是我认识的,除了葱聋之外最有头脑的妖。因为他的那句“人会吃自己的脑子补智商吗”,我放弃了预谋了一百年的自残的念头。

我问葱聋:为什么我们长生不死?

葱聋说:没有生灵可以长生不死。

我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死?

葱聋说:等到你该死的时候。

我不喜欢葱聋老头的文字游戏,如果我足够无聊,我们可以这样打转转打上三天三夜。可是这一次,我好像听懂了。那就是,我现在还不该死。

我高兴地对文茎大喊:文茎,葱聋爷爷说我们还不该死!

文茎也高兴地说:也许我们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就在那天晚上,文茎死了。在那个初冬的黎明,我看到了文茎的灵,在发出足以普照大地的万丈光芒之后,散化为细小的金黄色的尘埃。真美啊!我卑微地站在他的光芒之下,贪婪地吸取着他的精华,淋着那金色的光纤,然后,平静地看着世界恢复了原来的黯淡。我之前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但我知道,从那天起,文茎永远离开我了。

或许在那年的深秋,文茎就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的最后一颗果实献给了山脚下的一个失聪的小姑娘。换做是以前,我会羡慕他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2 醒葱聋

文茎走后,我孤独寂寞冷。

只有鴖会偶尔飞来陪我说说话。传说,又是传说,鴖的嘴里喷出的一种液体可以用来灭火。相比我和文茎,她更少打扰。因为,没有人会在需要灭火的时候跑到山上来找一只鸟,人一般都用水。因此,她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这片山林,不让雷火将它毁灭,也好使我们这些名为神物的小妖得以长生。

鴖告诉我,一千年了,她都没能飞出符禺山。

我告诉她,符禺山是她的使命啊。

鴖说:“是啊。可是赤葵,符禺山一千年来只起过一次大火!”我没有名字。赤葵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只因我形如山葵,像婴儿的舌头,开红花,结黄果。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叫我“赤黄”。她说别逗了,“赤凰”是她的女神。

鴖问我:“赤葵,吃了你真的可以没有困惑吗?”鴖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我连忙说:“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能把我采走。”

鴖问:“你愿意过吗?”

我说:“没有。”

鴖问:“那你怎么知道?”

我说:“葱聋爷爷告诉我的。”

鴖说:“葱聋那老头只是只无用的红胡须变异羊。你倒什么都肯信他。”

我把鴖赶走了。我不能接受她的话,因为那样说的话,我在心甘情愿被割断之前,也只不过是一根无用的变异草。如果没有葱聋爷爷,我恐怕早已被自己的问题憋死了。所以管它是真是假,我信。

这之后,我几夜未眠。终于等到有一天,葱聋爷爷来山上吃草。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吃我?”

他说:“你是灵草。”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活得久了,自然知道。”

“胡扯!我也活了几百年。”

“那并不长。你知道天地活了多久?”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都有传说,单你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提前结束了他的午餐。我觉得被我猜中了,对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葱聋!你是先知,对不对?”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了三个字:莫声张。

我兴奋得像文茎离开前的那个午后,压低声音问:“怎么古书上没有记载?”

他说:“人皆可畏。你看这符禺山,山上只有铜和铁,尚且如此,何况你我。迟早有一天,你我也都会死在人的手上。多活一日是一日。”

我说:“我没文化,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

他沉思了一下,撇下一句:人怕出名猪怕壮。

3 忘无渊

事实是,葱聋多虑了,我已经有一百年没见过人影了。

除了一个每年都会来修剪文茎树的女孩。她叫无渊,正是山脚下那个吃下文茎最后一颗果实的女孩。

我问葱聋:“山下的人都死光了么?”

葱聋说:“他们活蹦乱跳地在山上采铜采铁呢。”

我又问:“怎么不采我?”

葱聋说:“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说:“古书上都写得那么明显了。”

葱聋说:“现在的人不看经。”

我惊讶道:“人不看经,何以为人?!”

葱聋说:“他们写经。”

我想,我的生命里本就充满了困惑,因为有了葱聋,我有了更多困惑!他什么都知道,我却什么都不懂。真想跳进他的身体里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做的。没有疑问的漫漫长夜,他到底是怎么渡过的。

无渊听了我的想法,咯咯地乐了。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时那对好像永远蹙着的柳眉弯成一道弧,那双含情脉脉的眼里好像盛满了晨露。

她对我说,焚忧,别恼了,总会有那样的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在他们面前,好像谁都是傻瓜。

我说:“焚忧?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

无渊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

我说:“你这话的语气和葱聋老头一模一样。”

无渊没有笑,很快修剪完毕,爬下了树。她靠在树荫下,抚摸着文茎错乱的纹理,躺在文茎的怀抱里,好像文茎还活着一样。那一刻,我有些嫉妒文茎,死都死了,还带走了无渊的心。也许,世间万物都有它的夙因。无渊吃下了文茎用生命换取的最后一颗果实,所以爱上了他。

无渊说:“好想有人也来肯定地告诉我,我是谁。”

我不假思索道:“你是无渊啊——文茎的最后一个使命!”

无渊停住了,许久,又露出了那让我心醉的笑容。无渊对我说:焚忧,你真是一颗焚忧草!

千百年来,我一直在发问。无渊,是第一个让我意识到我也能解惑的人。对啊,我本就是一株焚忧草啊!那一刻,我冗长的生命好像有了意义。

无渊欢快地走到我身边,蹲下,端详着我。而我,也端详着她。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她。她不再是那个爱哭诉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宇间的忧伤却更加清晰。是因为爱上了文茎的缘故吧?

我说:“无渊,你吃了我吧。”

无渊又笑了。恍惚间,她的唇贴上了我的叶脉,我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和温度,妙不可言,又那么让人安心。我认定,无渊就是我的使命,我的心甘情愿。

我的身体里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热量,化为萤火虫般的光纤,像文茎死的那天落在我身上的金星。那是我的灵吗?我拼命发光,这种粉身碎骨的感觉,前所未有,让我感到不可名状的兴奋。无渊惊讶地看着我,任凭我的“灵”融入她的身体。远处,我看见鴖急匆匆地赶来,尽情吸取我的灵气,最后自在地翩翩起舞。

世界又黯淡了下来。我已筋疲力尽。

无渊说:好像真的没有了困惑。

我说:你不爱文茎了吗?

无渊说:可他已经死了。

4 戏焚忧

我后悔了。

无渊整整一年没有来山顶了。文茎可能是吸收了我的灵气,树枝长得异常的快,现在已经搅在了一起。

现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不,是更糟了。现在的我伤痕累累,根本是在苟延残喘。

我问葱聋:“一年了,为什么我没有死。”

葱聋说:“你不必死。你只是元气大伤,五十年后便会恢复。”

五十年?对于焚忧,并不长。但对于一株无用的变异草,就很长了。我恳求葱聋每天都来看望我,说说山下的事给我解闷。好吧,我就是想知道无渊的消息。可葱聋老头一次都没和我提起过。

那一天,我见天空一半被染成了红色。也是那一天,我终于有了无渊的消息。

葱聋告诉我,北坡起了一场像五百前一样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火光映红了半边苍穹。森林之火,只要半点火星,便会蔓延成灾。如果没有及时扑灭,便是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北坡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我问:“鴖呢?”

葱聋无言地看着我。

我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一年前,鴖在我散发出的灵气下翩翩起舞。我惊叫到:“鴖忘了自己的使命?!”

葱聋重重地叹息。我好像看见了鴖。看见她在熊熊大火大火中学着赤凰涅槃的样子,那般快活、那般解脱,大笑着,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葱聋:“无渊……”

葱聋更加沉重地叹了一声,告诉我,那时人们在山上采铁,无渊和她的父母就在那群人当中。

所以?

所以无渊死了,去找文茎了。

我脑海中泛起无渊的笑靥。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我感到我的叶片在枯萎。我甚至闻到了自己根部腐烂的味道。世人骗了我一千年,也骗了自己一千年。我就知道,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没有困惑地活着!

所以?所以我算什么?天下之人又算什么?

奄奄一息之际,我问葱聋:“葱聋,我要死了。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你不要对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葱聋说:“我几时对你说过那种屁话?”

我说:“好。如果焚忧草不是焚忧草,而是一株毒草,那毒死无渊是不是我的使命?”

后来,葱聋一口气对我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话:“疯了疯了,你忘记我对你说过,你是灵草啊。只不过你爱上无渊之后,无渊完成了她最后一个使命,离开了。所以不是你毒死了她,就像不是无渊害死了文茎一样。你是无渊的使命啊!”

听完,我还想说点什么,可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第二天的黎明,太阳异常娇红,大概是被那场大火染上了颜色。

当然,我没有死。此刻阳光正打在我的身上,一切,宛若新生。

倒是这一次,我没有问葱聋,我为什么没有死。因为我说过,那是我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更何况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必死,奋不顾身的疯狂之后,我要安静地等待了。因为,我的使命,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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