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问一个哲学问题:“你为何而来?”
这种时候,如果同样面对这种问题,像我们这样老实的人会变得局促不安,因为我们并不能很好的回答这一问题。它仿佛在说,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实际上答案众说纷纭,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常常就没有人提起。
现在我只是把这个问题换个面目,问一只这样不一般的蚊子:“你为什么要吸我的血?”这个时候,我将面对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哲学答案:“为了繁衍我的后代。”有时候,我会觉得对方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实际上并不是问,你为什么要吸血,而是问,为什么是我?是的,在这种时候,我就显得有点自私了,我没有考虑到对方的需要,而只是图自己的舒服。对方可能会表示无可奈何——你和我的一段因缘际遇,这是世事的巧妙之处,往往无法避免。听了这个答案,我当然也无法反驳。
我觉得我的问题是值得问出来的,因为这很让人深思,并且不一定有现成的解答。有些人还会问,为什么蚊子喜欢在耳边嗡嗡?这种问题就很没有水准,虽说似乎有些科学家能解释其中的一些玄机,但我的意见是,蚊子不在耳边嗡嗡的时候,你根本也听不见不是?
很多人讨厌蚊子,是因为被她咬着了,会痒。其实她在吸血,不是么?但是没有人在乎那点儿血,人们只是不喜欢痒。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对方的目的是吸血,而我们怕的则是手段。再说了,女孩子每个月无端流的血要多得多(我说无端也许是不妥当的),如果不痒,她们恐怕会心甘情愿地用这种方式来交换自己原有的丧失血液的方式,当然,痒是因为碰上了蚊子的口水,这一点使人心里不太好受。
讨论了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以后,我要具体到一种状况内遇到的一只不一般的蚊子。
设想这样一种人类生存的处境:半夜时分,再具体一点,两点钟,我指的是二十四小时制里的两点钟,异常闷热的半夜,有这么一个聪敏的人,就像你我一样,忽然在睡梦中醒来,或许根本就没有睡着,因为用以消夏的现代设备,我是指空调、风扇那样的东西,通通都不管用了,这时候,人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像我前边提到的,你注意到所以它存在的那个声音——嗡嗡,嗡嗡,这个声音就在人如银河一般浩瀚的蚊帐里出现了,这样一种状况。在正常情况下,蚊帐的用途是将这种声音隔绝在它之外的,但是当这种声音被发现在它之内时,倏忽之间,蚊帐就成了另一种东西,它的本质起了变化,一方面,人不能放弃它,因为它要继续它的用途;另一方面,它的存在使人左右为难,因为它又有了围墙的成分。这种异化很有哲学的意味,很抱歉,我不该再讨论形而上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在描述这种状况,人意识到自己可能面临着什么,人与一只蚊子正在共享着一个局促的空间,由此生出了一种富有戏剧感的张力关系。实际上,这个空间是相对变化的,当人的意识感受到这只蚊子时,人觉得两者是狭路相逢的;而当人要去寻找这个声音时,如我前面说的,蚊帐变得,呃,如银河一般浩瀚起来。
我恰巧就处在这样一种生存处境之中。
我相信一般人会赞许我的当下反应——继续睡觉,这是一个直觉式的选择,然而我失败了。在第一次听到嗡嗡声直到我发现我的手指、脚心与大腿痒起来,时间不过十分钟,换句话说,在这么短的缝隙之内安然入睡,对于一个汗津津的人来说是不现实的,于是我决定直面命运,生死相搏,当然,我这么说又是多少有点自私的,毕竟冒着生命危险的不是我。我先是走到床下,把我的眼镜拿起来,再回到床上,接着我用手机打开小探照灯。这里需要无奈地交代一句的是,普通的照明设施在此时也是用不了的,所以我别无他法。
接着就是一段紧张的搜索过程,这种过程我这一生中也经历过多次。在一张刚好容纳一人的小床上,从床垫直到蚊帐的垂直距离中,寻找着对方的踪迹。比较容易考虑到的藏身之处是八个角落,我率先看过,然后又对着角落中间的平面照了照,一无所获。我突然想起最近读到的,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话来:“切实的爱则需要工作和毅力,对于某些人来说兴许还是一门学问。但我可以预言,一旦您惊恐地发现,尽管您作了一切努力,您非但没有向目标靠近,反而像是离得更远了,——恰恰在那个时刻,我可以向您预言,您将一下子达到目的,并将在自己的上方清楚地看到上帝神奇的力量,他一直在爱护您,一直在冥冥之中指导您的行动。”我想着这段话,心中念叨着,爱,要有爱,竟然变得很心安,简直不骄不躁,不急不馁,非常像是一名圣徒了,我觉得问题将要会到圆满解决。
我放弃了搜查的工作,用手机上起网来看看新闻和别的文章。毫不意外的,过了好一段时间,我觉得觉得我的左手小臂有一点不对劲,我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一点”。于是我用右手将发光的荧幕照过去,哎呀,是你呀!我心中充满了圣洁的喜悦,对着那只趴在我手臂上,看起来懒洋洋的蚊子看了整整有一秒钟,我想我的眼神是慈祥的、和善的。然后我就直接用手机砸了上去,嘶,有点疼,我拿起来看看,没有血,既没有我的血,也没有蚊子的血,她逃走啦。那一刻,说实话,我是有点遗憾的,手不疼了,我心疼。
我不知道对方是否受了点惊吓,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在她慌张出逃的时候总会露出点马脚。我又拿着小探照灯挪动起来。狡猾的蚊子是考验猎手的技术的,她可能会绕着你的身体飞行,极力躲进你目光的死角中去,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题——人的死角太大了,如果从平面来看,以人为中心,三百六十度里面,总有至少一百六十度的东西,人是把头挠破了也看不见的,是不是?在三维空间中,就更不必说啦。这个时候我必须要闪转腾挪,确保她不是时时地藏在我的后面得意地飞着。不过在我这样转了有七八圈以后,我觉得她根本不在我周围,当心中明确了这个信念,我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了。
我俯身向脚边那一带看去,左扫右扫,左扫右……等等,刚刚那个蚊帐上的小黑点是什么?我定睛一看,嗨,是我上一次拍死在墙上的一只蚊子,尽管扫兴,又给了我一些信心。左扫右扫,左扫右扫,左扫右……等等,这个……哦,还是刚刚那个黑点。我承认变得有点神经兮兮,这是压力所致,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特殊的生存处境给我的一种压力。嘿!我看见了,就是你!
她静静地,至少是装作静静地,贴在蚊帐上,好像一只小船停泊在港湾里,我将探照灯光打上去,一片白色的帷幕,一个黑色的物体,以及光在她身上投射出的影子。我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靠近,她静若处子,我靠到了适合的距离,她变动不居。
我试探性地把手放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竟然丝毫没有反应——不羞涩,也不紧张!真厉害。于是我就啪的一下把两个巴掌合起来,啧,就在合起来的一刹那,我看见她动了!真厉害!她颤颤巍巍地飞着,我这次可逮着你啦,我看着她停在了床垫上,我本能地忽悠就是一巴掌拍下去,当我的手掌弹起来时,她也被空气推出去有一分米,手脚无助地摆动着,像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她就这样躺在了床上。
我长出了一口气,准备用手指把她捻起来丢到蚊帐外面去。就在手指要抓住她那屈伸的手或脚的瞬间,她又动起来了!她像是连滚带爬那样离开了我的手指有一分米,然后又消失在了黑暗中,像水滴进水里,空气溶在空气中,这一切快得我无暇反应,我惊呆了。
我需要静静。
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这是年轻要付出的教训。我并没有像某些残酷的战争中的军士所做的那样,在清理战场时对着一具具仿佛的尸体放枪来确保万无一失,我看见了一个天真又愚蠢的青年目瞪口呆地坐在蚊帐里,面对着离去的猎物留下的空的空间。我告诫自己,不可急功近利,我下床去上厕所,因为我已经作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房间离厕所有一段距离,出门是一段半露天的过道。在打开房门的一霎那,我又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凉风袭来,那感觉像是洗脸一般,天上一轮圆月,饱满、纯洁,与周遭的云作着和谐的互动,过道上空空荡荡,但使人感觉无比充盈,仿佛是神思填满了这一切。那一路上,我与斗室之内的生杀予夺再无关系,我又是那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我想起歌德的《对月吟》:
你又把静的雾辉
笼遍了林涧,
我灵魂也再—回
融解个完全;
我遍向我的田园
轻展着柔盼,
象一个知己的眼
亲切地相关。
我的心常震荡着
悲欢的余音。
在苦与乐间踯躅
当寂寥无人。
流罢,可爱的小河!
我永不再乐:
密誓、偎抱与欢歌
皆这样流过。
我也曾一度占有
这绝世异珍!
徒使你充心烦忧
永不能忘情!
鸣罢,沿谷的小河,
不息也不宁,
鸣罢,请为我的歌
低和着清音!
任在严冽的冬宵
你波涛怒涨,
或在艳阳的春朝
催嫩蕊争放。
幸福呀,谁能无憎
去避世深藏,
怀抱着一个知心
与他共安享。
那人们所猜不中
或想不到的——
穿过胸中的迷宫
徘徊在夜里。
这路上,我成长了一些,虽然走这条路花费的时间不多。我觉得我能以更好的心态去对付她了,爱,要有爱,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想,我一定能杀了她的。
我爬上床,先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三点半了,比我平常做这项工作的平均耗时多了一个多小时,但我没有灰心丧气,如果你翻开成语词典,第一页上就写着,“哀莫大于心死”,我不能这样。我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操,你跑到哪里去了?依旧是那几招,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你就是见不到她。这种时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可能是人生最大的错觉之一,就是对方已经不知在什么契机之下离开了,于是我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那么,我就安心地睡个好觉吧。
直到我的背又开始痒起来。我蹭地一下弹起来,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如果能看见我的眼睛,我相信那一定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带着疲劳尽头的恨意的眼睛。
然后又是老一套,我看见了她,我打她,我看不见她,我打我自己(因为痒)。我全身汗涔涔的,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需要洗个好澡才有可能入睡了,但此刻我已管不了那许多。直到有一刻,我再次以为打中了她,我似乎看见她坠落在了我的被子上,像一颗燃烧殆尽炫美无比的流星,于是我翻来找去寻找她的尸体——一无所获。
我陷入了沉思,我对这一切开始怀疑起来。她死了吗?她的尸体呢?她是否湮没在这繁复的帷单枕羽之中了?我还要继续寻找吗?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猛然惊觉,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突然有一种直观的体会,非逻辑的,非理性的,明明白白的洞见,我看见一个庞大的人影与一个渺小的生灵在篝火熊熊的山洞里作着殊死的来回,渺小的生灵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她是向死的——她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繁殖,她的意义包含在我的意义之中,她的圆满就是死,结果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对我来说,我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无非是想睡个好觉,还是我其实是为了杀她?我觉得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把身子裹起来,想了好一会。
看看时间,五点了,天快要亮了。
我们完成了一出关于意义的对话,虽然沉默无声,她是一个献祭的生灵,我是一个获得了启悟的人。这种体验是什么呢?我突然发现,我有点爱她了。
我的难题并不是杀不杀她,而是怎样看待这一事情。至少在这一辉煌的献祭之前,我要为她写一篇祭文。韩愈写下《祭鳄鱼文》之前,虔心送上了牛、羊作为祭礼,恳请凶猛的鳄鱼远离水域,不再为害人民。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前,送上了我的血。爱,要有爱,这牺牲后面,有另一层神性的意味。
我甚至觉得,反观人,有时也是如此。当弱小碰上强大的一方,有时索取的只是很少的东西,但是也是惹人嫌恶的,因为什么呢?因为痒。虽然不是痛,总是有点不舒服的味道在里面。这很能勾勒出这个世界的一些生存元素。
我下床写起来,临近终笔,天已大亮。五个小时过去了,我很有启发。我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幸福的人。
在一切行将终结的时刻,我将去迎接初生的太阳之时。我看见了这样一句话:“那个叫里贝罗的学者认为:通常,一旦蚊子吃得很饱,便飞不动了,它总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然后疯狂地排泄。”
我觉得我还是先回到床上把她杀了,然后才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