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人家

无论是多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一生总会有那么一次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万籁俱寂的冬夜,我常常点燃一堆篝火,眺望河畔上的星空,温暖着孤寂的灵魂。                 

一 

元宵过后,风虽料峭,但已春色难掩。走近小河,几个小孩在溜冰,欢笑声清脆悦耳,随风传扬。 

“妈!”大姐兴冲冲地跑回家,“‘扫除文盲’了,我要去识字!”“队长通知的?”母亲把一打丝线放进泡有染料的脸盆里,盯着大姐问。“嗯,”大姐急切地说,“我刚才进大队,书记说的。”“以前人口大,照顾弟弟妹妹把你耽搁了,”母亲捞出丝线,“去就去吧,多识几个字没坏处!”大姐乐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她凑近母亲:“妈,来,我帮你!” 

风刮得肆无忌惮,阳光残淡,天空苍白。走完亲戚后的馍馍装在缸里,掀开缸盖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我看着眼馋,不由得直咽口水。“现在还不能吃,等到二月二吧!”望着眼巴巴的我,母亲递过来一小块,然后全都装进编织袋,吊到楼上的木梁上。 

大姐和我们凑巧在一个教室。教室窗台下的长凳上,挨个坐着十几个“文盲”。大姐翻开本子,照着黑板歪歪斜斜却认认真真地写下:“米羹焖饭,韭菜大蒜。……” 

过了正月二十五,母亲就有条不紊地找来麦子、玉茭、黄豆和小米,依次在小罗锅里炒熟,老屋瞬间弥漫着浓香。“真好吃!”二姐忍不住拈几颗黄豆塞进嘴里边嚼边赞叹。“就你嘴馋!”母亲笑着责备道。   

第二天,由父亲扛着来到河边的磨坊,加工成茶面。

“以前磨茶面,全靠人在磨道推,推推筛筛筛筛推推,出力又费工。还是钢磨省劲!”父亲说着收起茶面。 

“二月二早晨起床时是不能说‘起’的,”母亲常说,“这一天龙抬头,要是说了‘起’,各种蛇虫都要爬出来了。” 天刚亮,母亲就一声不响地拍拍这个,推推那个,我们都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地起了床。炉边,早已放好热气腾腾的一大锅茶。母亲又把从木梁上取下来的干馍馍辦成小块,泡进大锅里,用铁勺搅匀,顿时香气扑鼻,令人喉结蠕动食欲大开……钻喉的茶和韧性十足的馍馍充填着辘辘饥肠,温暖着艰辛的岁月。                               

二 

春光明媚,和风轻拂。绿草茵茵,繁花星布。

“为人不必多贪财,贪下财来天降灾。媳妇照是婆的样,闺女照是妈的样。……”街门圪洞,恶底爷爷的高谈阔论不时传来。 

“旦娃(我的小名),掀门帘!”哥哥在院子里喊。我掀起了门帘。就在哥哥往水缸里倒水时,早姑进来了。——她在庙院开代销店,跟母亲很是投缘,两人总是如影随行。 

“红兵真有材料呀!”早姑一进门就赞不绝口,“不但爱干净,有眼稍,默默的一直是干活了,我儿子小路跟他一般大,要不,”她转身望着母亲,“让他俩结拜成弟兄吧!”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于是逢年过节,两家走动不断。 

老屋里,光线黯淡。“二姐,” 我又揭起一张牌,“我耳朵发烧。”残缺不全的扑克牌,油渍斑斑面目难辨。“我看看。”二姐也揭起一张,左手捏牌,右手摸住我的耳朵。 “是呀,赶紧唾唾!”二姐教导我,“耳朵烧是有人骂你了,唾唾就不烧了。”我依言用力唾了几口唾沫。“还有,”二姐一面整理扑克一面说,“你打喷嚏是有人圪念你了,吃饭时一下抽了三根筷子就是家里有客了。”“真真的?可是我有时候眼皮跳得厉害呀?”我很好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信你问妈!”二姐不怎么高兴了。 “辈辈流传下来的,”母亲从炉火上端下饭,“别耍了,去唤你爸吃饭。”“又是米羹饭!”二姐看看二号锅里的饭有点失望。“好面吃完了,”母亲往碗里舀着饭,“明天妈下河淘点麦。” 

天上流云飞走,岸边野花飘香。

母亲把竹筛放进浅水里,转身从布袋里挖几碗麦子倒入筛里,在漏勺不断的搅动中,浑水渐渐变清,她又捞出漂浮在水面的麦壳,如此重复……清洗好的麦子在大石板上越堆越多……“这么好的日头晒上一中午再捡净,明天就能去磨面了,”母亲一边摊麦子一边说。

河岸上,几个孩子“嘟嘟嘟”地吹着柳哨,柳絮飘飘扬扬。             

三 

太阳时而灿烂,时而黯淡。远山时而近在眼前,时而云遮罩。                                      “鸡(juě)呢?”“鸡(jǒng)上梯(tiǒng)上了。”“哈哈…… 笑死我了……”院里的石梯上,表妹素平听二姐说方言感到特别新鲜有趣,不禁笑弯了腰;又听说二姐属鼠后,更是前俯后仰乐不可支。——是呀,她周围的人都属牛羊兔虎,突然听说有属鼠的,这也太逗了吧?! 

“这地真难扫!”老屋里,大姐一边洒水一边埋怨,“到处都是砖缝,还高低不平,两遍扫下来还不净!”“不扫几天了,”母亲笑着接住话,“托人去买几袋洋灰,洋灰回来了咱们就打脚地!” 

卵石和沙,洋灰被陆陆续续运到院子里。择了日子后,父亲请来了打地的师傅——轩龙叔,全家一起动手,起掉朽砖,平整地面,铺上卵石做垫层,小心翼翼调好砂浆由轩龙叔认真地抹平 。母亲又找来细绳子和黑墨水,我们都配合轩龙叔在洋灰脚地表面洒上墨水,用绳子压下一样尺寸错落有致的方格子印痕,“这样脚地就会乌黑发亮,”轩龙叔一边洗手一边说。

“妈,”二姐告状,“旦娃喝阴阳水!”我赶紧放下二号碗。“不敢喝阴阳水,”母亲认真地看着我,“以前有人喝了阴阳水,就变成哑巴了。记住了?” “嗯。”我似懂非懂地应道。

大姐早上扫地的程序,就成了先撒上糠,再用笤簇推着糠缓缓在脚地上移动。所过之处泛着幽光。凝视着如镜的脚地,大姐一脸自豪。 

“吃吧吃吧,粗茶淡饭,你也不要嫌弃。”父亲的朋友路过我家门口便拐了进来,母亲把饭端到他手里圪让着。 “我这个朋友,”父亲说着吐出一口烟,“还会切八字算卦。”“真的?”母亲笑着,“那你给我二儿子算算,看看他以后能干个甚?”母亲把我牵到他面前。父亲的朋友仔细地打量着我的五官,摊开我的手掌认真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他缓缓地说,“从卦相上看,30岁后会大翻身的,”他笑着把头转向父亲,“你们以后,就要享这孩子的福了。” “是吗?”母亲满心欢喜,又定睛细看我一眼,可嘴上偏偏要说:“还不定能享上不能。”

轩龙叔又来了。他进门就抽出火镩,说要试试脚地的硬度,吓得母亲赶紧伸手夺了过来,她心疼地说: “这么好的脚地,可不敢弄坏了!”

天上云朵飘飘。远处,传来布谷鸟的清脆的叫声,悠扬空旷,恍如隔世。             

四 

沿着河岸东行,灌木丛生杨树成行。有钓竿指向河心,垂钓者藏在树丛里。到处鸟儿啼啭。 

砖场上,父亲挥汗如雨。他右手抓过一把筛过的炉灰,均匀地撒入砖斗,双手捧起调好的泥巴,用力摔入砖斗,然后双手握紧细木条麻利地沿砖斗一刮,细木条在砖斗上一磕,刮下的泥巴便飞了出去。他端着砖斗快步小跑到了场地中间弯腰一扣,转眼之间两块棱角分明的泥砖便出现在眼前。场地上,一排又一排土砖整齐有序地排列着……

“爸,吃饭。”我递过桶锅。父亲吃完饭后站起身:“给你做个‘响蛋蛋”,”他抓过一团泥巴捏着,“装砖时搁进窑里,出了窑你就能耍了。”只见他把泥巴捏成空心球状,里面撒上炉灰,接着搓个泥蛋蛋放进去,然后封住球口。 

“妈,老师可洋了!”中午一放学刚端起碗,大姐就说。“怎么洋了?”母亲把煤添进炉里问。“今天上课他说,只要有心识字,就算是没有纸和笔也能学习。” “那怎么学习?”母亲好奇地问。“他说没事时就用手指头在桌上墙上比划着写,睡不着觉时就在肚子上比划着写。”“人家说的是实话,”母亲笑着说,“不管干什么都得用心!” 

天上的云丝丝缕缕,纠纠缠缠。河沿头,直到大舅越走越远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母亲才跟回走。“那是你大弟弟?”杨树下迎面正好碰到早姑。“是呀,给我拉了一汽车煤。”母亲笑着说。“人家对你真好!”早姑羡慕道。“是呀,人家不光有本事,还孝顺,”母亲满脸欣慰,“一心想看好我妈的病,我二弟弟想买块手表,他说,等妈的病好了再买吧。”“这弟弟真是孝顺!”早姑也替母亲高兴。

下午在河边正打水漂时,父亲带回了 “响蛋蛋”。我喜不自禁,放在地上慢慢滚动,蛋蛋撞击蛋壳发出清脆灵动的响声。我饶有兴致地滚动着,滚动着…… 

河面上,晚霞渐渐灿烂,雾霭渐渐漂浮。  五

骄阳似火,灿烂灼人。空气中弥漫着烤焦的味道。到处都是炽烈的光线,喧嚣振荡,飞飞扬扬。唯独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妈!”我趿拉着鞋走回家,“我的凉鞋带带断了。”母亲放下手里的舀水瓢:“真费呀!”她找出煎饼刀烧进炉火里,随着“吱”的一声,一股刺鼻的味道飘了过来。“好了,”母亲说,“冷冷就能穿了。来,”她往舀水瓢里加点白糖,再倒入醋,“天热,我娃喝点避避暑。”顿时,酸甜凉爽的感觉顺着喉咙游走全身,滋润着每一处毛孔。

热风裹挟着浓烈的鱼腥味不时飘来。男同学们都穿着红色二指褂,红裤带,母亲忍痛给我买了来。我把二指褂下摆压在裤腰里,红腰带打十字后左右别住,感觉特别洋气,为了引人注目,专挑人多的地方走来走去。 

阳光照进屋里,显得空幻,在墙根处折上去。“你在翻什么?”母亲正洗碗的手停了下来。“你把墨汁放哪了?上午就没有墨水了,还跟同学借了四滴。”我转身问。“你不问我自己能找到?”母亲拽过毛巾擦擦手,从窗台上拿过一个纸包打开: “就剩一片了,”母亲递了过来,“先用着,妈再买。”我接过来捣碎,倒进加好水的瓶子里,拧紧瓶盖摇匀。对着窗户望过去,墨水瓶闪耀着深蓝色的光芒。

晚霞渐渐褪去,星光满天。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大队有电视了!二姐拉着我兴冲冲地跑进大队,只见满是雪花的电视里放着《霍元甲》,看电视的人黑压压的,荧屏上不是图像模糊了就是声音消失了,于是有人爬上屋顶转天线,听到屋里负责观察的人说“好了”时就爬下来接着看……远处的小河“咕咕”而流,河面上跳动着月光。操场边、小路上随处可见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模仿霍元甲打拳,嘴里不断喊着“嘿,哈”…… 

学期结束了。表彰会上,获奖同学领完奖后,校长特别强调: “这次‘扫盲’,吉彩霞(大姐)表现出众,成绩优异。以资鼓励,奖品是圆珠笔一枝,生字本一本。大家欢迎她上台领奖!”掌声中,大方泼辣的大姐,却羞涩地低下了头……             

六 

无风的正午,闷热难耐如坐蒸笼。蝉歌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日。 

“冰棍!冰棍!卖冰棍了!……”屋里,母亲好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递给团团转的我。“只敢买一根!”“知道了!”我急匆匆跑了出去。 

河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咬着冰棍跑去一看,河边早已聚集了很多人。“扑通扑通”声里,更多的人跳进河里,在河面上游来游去。小河成了欢乐的世界:有的在岸上找来石头,做下记号抛入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瞬间露出水面高举石头炫耀;淘气鬼趁人不备猛然一推,猝不及防跌进水里的人急忙双手用力划水;有人悄悄潜入水中突然挨着别人的肚皮浮起,引起惊叫不断;有人一手举着衣服另一手划水,游个来回衣服居然滴水未沾,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有些人分为两派站立水中拉开距离打水仗,密集的火力对峙中必有一方丢盔弃甲败下阵来另一方趁胜追击大呼小叫放肆笑闹……

喧嚣的岸边,有人坐着休息,由于潜水时张着眼睛导致双眼通红充满血丝;有人耳朵进水正歪着脑袋用滚烫的石头贴近耳朵往出倒水;孩子们在水里泡的时间过长,此刻仰面朝天躺在滚烫的石板上嘴唇黑青全身微微发抖。 

下游浅水汪里,一条胳膊粗的板嘴鱼伏在黑泥里,我挽着裤腿,双手扶着篮子贴着河床篮口朝着板嘴鱼的方向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挪动……就在快要挨到板嘴鱼的脑袋时,它突然向前一窜,掀起一片黑水后瞬间不见踪影。待水色沉清后细细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尾巴。我悄无声息地挪了过去,篮口对准鱼头一手扶篮另一手在鱼的尾巴处往前一赶,受惊的板嘴鱼向前一窜正好进入篮子,我迅速抬起篮口提起篮子,只见板嘴鱼徒劳地挣扎着……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篮子随即满脸兴奋连滚带爬地往家跑:“妈!妈!……” 

河面上,云影不住地变化,如烟如雾,如幻如梦。             

七 

金风送爽,云轻天净。太阳变幻着角度走过千山万水,走过一草一木。秋水抚平了波涛,天地之间散布着鸟儿的欢叫。 

庄稼收完后,父母起早把玉米茬挨个刨起运到地楞上,然后撒好肥料,由哥哥牵牛姥爷执犁,在露水里挥鞭耕田。“我们这儿犁地粗躁,只犁一遍还不戴犁面。”父亲一边打土疙瘩一边说。“废话!”姥爷猛地抽了牛一鞭: “‘庄稼不认爹和娘,精耕细作多打粮’,‘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不精耕细作能增产吗?!”姥爷不容置疑地说到道。 

豆杆在石板上晒干敲过豆子后,一有空母亲就会再敲打一遍,簸箕簸出越来越少的豆粒:“这么好的豆子,收拾收拾就能吃,扔掉了多可惜!”   

月亮穿云破雾,时而皎洁,时而昏朦。大姐从王平(上游村子)闺蜜家里出来唱着歌: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走到半路,寂寥无人漆黑一片,脑子里不由得出现各种狰狞面孔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吓得她撒腿就跑……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在灯下纳鞋底的母亲被吓了一跳,不由训斥道: “你慌慌张张的狼在后头撵了?闺女人家修名誉的时候,没有一点稳重气!”“我……害怕……”大姐喘着气。“害怕就早点回来!”母亲又埋下了头。大姐吐吐舌头,赶快添水刷碗。

瓜果飘香,虫鸣如唱。河水响得单调,嘈杂似乎都沉入河底。听到有人呼喊,我们都赶到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原来恶底爷爷发现大油树上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凭经验判断肯定是一只獾。我们商议后,派人去邻村叫来老猎户,对着树上开了一枪,只见“扑通”一声,浑身是血的猫獾掉到地上后挣扎着要跑,被早有准备的人们砸得血肉模糊束手就擒。 

第二天,像过年一样,家家灶上袅袅炊烟,村庄上空飘荡着久违了的肉香。                 

八 

萧萧落叶,万物枯疏。满目天之悠远,地之苍茫。 

“‘飞鸽’快,‘永久’耐,‘红旗’在路上骑不坏!”邻居兔哥,卖气球回来后在街门口擦着自行车念着顺口溜,“叮铃铃”还不时按一下铃,铃声在寂静的小巷显得特别清脆悦耳。

“妈,”哥哥倒完炉灰回来后说,“我想要自行车。”正往碎布片上刷浆糊的母亲一愣抬头朝哥哥看过来:“你不知道咱家没钱吗?”“可是……别人都有,我也……想要。”哥哥嗫嚅着。母亲叹了口气,又埋下了头。

哥哥学会编箩头箥箩后,父亲经常带着哥哥翻山越岭不辞劳苦削杀荆条,扛回家里起早贪黑编好后挑着赶庙会或者下城里卖掉补贴家用,母亲很是高兴。“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还是让他学个手艺吧,”母亲端详着绣好的枕顶说,“木匠除了能挣工资,还有人管饭,不行了就让他学个木匠吧!”于是不久后,哥哥就跟着木匠师傅开始学艺了。 

河水涨起来了,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杨树下,停着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你托我疙瞅的自行车,我骑回来了,”在城里烧锅炉的表姐夫对母亲说,“你看看还满意吗?”母亲看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哥哥,笑着说:“咱们这家庭还敢挑剔?能骑就行!”她一边掏钱一边对摆弄车子的哥哥说:“买上了就要耐修,这钱还是跟你早姑借的!” 

星光朗朗,月色溶溶。突然,门被推开,母亲转头一看是三舅的邻居,就赶快打招呼。不料来人尚未坐稳就迫切地道出三舅妈去世的噩耗,母亲不禁失声痛哭。。“你看看你,”父亲忍不住责备道,“你还感着冒了,别哭坏了。”母亲低声抽泣: “可是我心里难受。”“人死不能复生,”父亲安慰道,“要不,明天一大早你就带着小霞(大姐)去西冶招呼吧!唉……”父亲长长叹了口气。 

月似行舟,须臾隐没。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几天后母亲回来后不禁感慨,“可怜的小闺女才两三岁,还不知道妈没了,”母亲擦着泪,“大家见她这么小都心酸,问她‘妈妈了?’她说‘那不是?’说着就要去拽她妈妈,吓得人们赶快抱住她。”伤感,布满了母亲的脸庞。               

九 

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起斑斓的落叶。  “在井岗上革命根据地的时候,毛主席住在八角楼,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八角楼上的灯就亮了。……”“旦,你念书了?”早姑走了进来。“嗯。”我回答。“旦娃,你早姑还见过毛主席呢!”母亲笑着说。“真的吗,早姑?”我顿时来了精神。“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我们都去到天安门广场,”早姑说,“广场上人山人海,处处都是红旗和红袖章,大家的脸都是红的。成千上万的拳头都举得高高,我们不断地跟着喊口号,模模糊糊也看见城楼上有人喊话,可是离得太远,也没有看清毛主席。”早姑笑着说。 

南屋二叔的录音机里,放着三叔未婚妻录的歌曲:“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三叔看了二婶一眼,明知故问:“这是谁唱了?”二婶笑了,望着三叔大声回答: “是咱老三对象唱了嘛!”三叔笑着走了出去。 

“老姐,你这‘喜鹊登枝’绣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老屋里,三姨把枕顶凑得差点挨着眼睛。“妈,三姨的眼怎了?”我好奇地问。“你三姨从小就喜欢看小说,跟我奶奶睡在一起,晚上看到半夜三更也不睡,惹得我奶奶一直催:‘花(三姨小名),睡吧,睡吧’。时间长了,眼睛就坏了。可什么新词,你三姨张嘴就来。”母亲笑着说。“你不敢学我,”三姨笑着说,“你还小了,把眼弄坏了目之所及模糊一片你就悔之晚矣!”“对了,”母亲接着说,“一会我和你三姨、二姐去捋韭花,放假了也没事,你上果园,石头房子右面第二个凹里有两棵山芋树,你把树上的山芋摘下来卖了钱让你花。”我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黄土小路蛇似的钻在果园里。到处都是吱吱唧唧嗡嗡嘤嘤的声音。山风吹动树叶浪涛似的一阵阵地响。两棵矮小的树上,山芋密如繁星,红得光彩耀眼。  “以前家里穷,六口人吃饭只有两个碗,一个碗上还有豁口。”母亲说。“那怎么吃了?”三姨问。“轮流着吃。”母亲回答。——老屋里,母亲跟三姨整理着韭花边聊着。我推门进来。“蛋娃回来了?”母亲迎了上来。“我娃累坏了吧?”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卖了多少钱?”“十六。”“把钱给妈,妈给你保管着,况且还要交学费呢!”我顺从地递给母亲。“后来呢?”三姨接着问。母亲继续埋头整理着韭花:“一次旦娃大舅来了,知道后扭过头去摸了一把泪,过了几天他就扛来了一捆碗……”母亲哽咽了。“过日子真正不容易,”三姨说,“不过我大哥确实好,姊妹们谁过不去了人家总要帮扶一把。”

小河,无喜无怨不惊不废,涓涓潺潺耐心地流淌。                 

十 

冬日,光线静寂。北风扬起细雪,如沙如雾,晶莹迷梦。 

做家具的日子里,老屋充满了木头的清香。 

母亲请来的西冶木匠,不但手艺好,故事讲的也不错。 

木匠白天默默地干活。到了晚上,坐在炉后的木匠,照例绘声绘色地讲一段故事:《赶考公子与富家小姐》、《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孟姜女》。于是,摇弋的灯光下,众人屏息倾听,唯木匠的声音,在老屋里飘荡。   

“切那么多的萝卜片干甚了?”煤油灯下,母亲把切好的胡萝卜片放进锅里时,我好奇地问。“熬糖稀。”母亲盖上锅盖。  萝卜片煮熟后,母亲捞出来再次往锅里放入切好的生萝卜片。 “这样才能让糖稀浓稠一点。”母亲解释道。  最后一次捞掉萝卜片后,汤汁很快在火上熬干了水份,待冷却后母亲把粘稠的糖稀小心翼翼倒入罐头瓶。 

“这可怎么办?”大姐一手掂着鞋,一手拿着掉了的高跟,手足无措。也难怪,她好不容易说服母亲才买下的高跟皮鞋没穿几天高跟居然断了。  “没事,”木匠随手接过高跟鞋端详着,“我有办法。”他找来边角料,仿造着高跟的样子做了个木高跟钉在鞋底,刷好漆。看上去,足可以假乱真。“你的手真巧!”大姐穿上鞋子,兴致勃勃地在脚地上走来走去。 

可惜家具做完了,我紧紧地抱着木匠的大腿,恳求以后我去他家时他再给我讲很多故事,木匠笑着答应了。 

灯光昏暗,摇曳不断。火炉上的小口锅,喷出一股股热气。父亲摸黑挖来小米下进锅里,待沸腾声消失在炉上焖熟后端下来,盛到碗里觉得有点异样,细细一看碗里居然都是谷子!又看看小口锅,才明白把谷子当小米了!老屋里顿时笑声一片。 

冬夜漫漫。母亲从楼上取来玉米棒子,剥下颗粒,在炉火上蹲好铁锅,放进玉米粒,筷子不停地搅拌。很快,随着玉茭颜色的变化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偶尔还夹杂着细微的玉米爆花的“嘭”“嘭”声。  玉米炒熟后,母亲倒入糖稀在铁锅里拌匀。冷却后沾着糖稀的玉米,香脆甘甜,咀嚼有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们,母亲露出满足的笑容。   

“李文玉还记得徐克文被抓走后,余丽娜一直含辛茹苦地守着儿女过日子。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余丽娜冒雨来找李文玉,哭着恳求她把小玲当亲生女儿一样照管。她要嫁给邱建中,她知道他是魔鬼,可是没法子,不论他是什么都要嫁给他。……”灯下,躺在炕上的母亲正小声地念着那本没头没尾的书。———母亲睡前有个习惯,总要拿起书看一看,眼皮犯困后书一放,倒头就能入睡。  “这个余丽娜也可怜,”母亲打个哈欠放下书说,“不看了,明天还要起早呢!” 

月亮照在窗台上。窗外的老树“沙拉沙拉”摇动着枝叶。                 

十一

一进腊月,北风呼啸,天空灰白,天地间一片混沌。严冬冻得大地满地裂口。人们嘴里呼出的空气,好像冒着烟似的。

“ 妈!旦娃得奖了!”放假刚进了门二姐就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奖状大呼小叫。“我娃以后要坐桌后(当官)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转身小心翼翼地收起奖状说:“过年时,妈给你贴到正当间!” 

“霞,跟我把缝纫机抬到窗下。”母亲招呼大姐。每年吃过腊八粥后,母亲就开始忙碌了。她拿出裁剪好的新布,(那是她一个冬天的劳动成果,在织布机上将棉线变成一匹匹白布,再经过染色,漂洗和裁剪。)开始缝制衣服,到年底要变成六身新衣服穿在一家大小的身上。 

“过年就要从头到脚一身新!”母亲常说。大姐也跟着忙碌起来了。笸箩里堆满了鞋面、鞋底,那是母亲瞅空用旧布片一层一层刷上浆糊压平在炉边焙干后做成的。大姐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上鞋,麻绳用完了就拧一些。“这针脚越来越匀称了!”母亲端详着大姐纳好的鞋底忍不住夸道。 

“咱妈说什么了?”二十三晚上母亲小心翼翼地敬神嘴里念念有词,我忍不住小声问二姐。“妈肯定是让老爷保佑咱们了!”二姐胸有成竹。父亲在院里放响了爆竹。“今晚灶爷升天了,妈让灶爷多说说咱家的好事。”母亲敬完神后在缝纫机后坐下说。“祭了灶,放了炮,牵上毛驴去唤嫂!”院子里,堂弟跃兵又笑又叫。 

腊月的天特别漫长,怎么数也数不到除夕。

“在哪里拉了这么多的碳?”粉刷完房子后,父亲和哥哥往煤池担碳,我不禁好奇地问。“台头三面厂。”父亲说。“现在有拖拉机真好。以前过年去担碳,天不亮就出发,碳一百斤三毛,煤两毛五,十几里地担回来天就快黑了。拉了这么多的碳,今年又能过个好年。”父亲笑眯眯地说。 

陆陆续续置办好年货后,父亲点燃了院里的蛤蟆炉。氤氲的蒸汽里,热气腾腾的馒头不时被摘出生面馒头又不时被放进蒸锅。“火里埋的红薯熟了吧?”闻到香味的哥哥不由的咽着口水问到。“一人一个,都别抢!”父亲边往出扒红薯边说。母亲端着匾子从屋里出来,父亲掀起蒸锅盖,柴火映红了父母的脸,也映红了流年。

除夕终于到了。空气就像加了白糖。二姐起早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静静;父亲和哥哥把桑材、松枝和柏枝运回院子;我们一齐动手把每扇门上都贴上火红的对联;做完新鞋的大姐下河把缸里的水挑满;“当当当当”声不时传来,那是母亲在剁饺子馅…… 

新年黎明,鞭炮声时而断断续续时而响成一片。我们爬起床穿上新衣服,母亲已经敬完神,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我们脸上洋溢着浓浓笑意。院子里棉火旁,大家吃着人口馍馍。“我吃到钱了!”哥哥兴奋地拿起钱给母亲看。“红兵今年有福!”母亲高兴地说。“走,拾爆仗去了呀!”我跳起来往外跑。“操心,别把新衣服弄脏了!”母亲大声嘱咐道。 

河边的大路上,三三两两走着焕然一新的人们。“(过年)过来了?”“过来了。”人们互相打着招呼,道着祝福。拜年的人,满脸谦恭倾听教诲;贪玩的孩子,大呼小叫满村乱跑。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稀疏的炮响。 

正月初二后,亲戚们顶着顺河风而来,进门一枝烟,围着火炉慢慢烤着,述说着家长里短,流淌着浓浓亲情。夕阳西下,人们披着落日归去。走不动路的老人,享受着远道而来的祝福。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身边匆匆而过。               

十二   

“妈,哪一年河水涨的最大?”老屋里,我扬起脑袋问。“记不起来了,”母亲努力想了想说,“85年吧?只记得半夜三更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瓦坡上的雨水使劲往下泼,下水道碗口粗的水不停地流,可院子里的水还是越来越深。天明后才看到山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来了,都说半夜洪水漫进王平人的院子,他们都赶着牛,拖家带口连夜跑上南头,直到洪水退了才返回。”  就这样每逢雨季,洪水夹着巨石和杂物呼啸着如万马奔腾倾泄直下,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片狼藉,往往水深的地方被涌成浅滩而干河滩一夜之间被挖成一片汪洋。河水涨涨落落后,总会变得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那个习以为常的河水涨落后,母亲悄无声息的走了。 

2000年后,地表水位下降,河滩不断蚕食着河面,小河日显憔悴,鱼蟹所剩无几几近绝迹。 

2009年,西冶水电站开工 。我们离开生活了多年的老屋。 

河畔生活,恍然如梦。  无论是多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一生总会有那么一次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万籁俱寂的冬夜,我常常点燃一堆篝火,眺望河畔上的星空,温暖着孤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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