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冬,京兆尹、泰山人王章被关进监狱,死在狱中。
当时大将军王凤专权用事,皇上谦让,遇事都不能按自己心意处理。左右近臣向他推荐刘向的小儿子刘歆(xin),博学通达,有奇才。皇上召见刘歆,刘歆诵读诗赋,皇上非常喜欢他,想要任命他为中常侍(加官,可以出入禁中),官服衣帽都拿来了,就要正式任命,左右都劝说:“还没有报告大将军!”皇上说:“这种小事,哪需要报告大将军!”左右叩头坚持,皇上于是向王凤报告。王凤认为不可!于是作罢。
王凤的子弟,都是卿、大夫、诸曹,分别盘踞有实权的官职,满布朝廷。杜钦见王凤专权太盛,劝诫他说:“希望将军您学习周公的谦逊戒惧,减少魏冉的威风,放下田蚡的欲望,不要范雎之流,抓到把柄,离间君臣!”(魏冉在秦国专权,被范雎弹劾而罢免。)
王凤不听。
当时皇上没有后嗣,身体也多病,定陶共王刘康来朝,太后与皇上,承继先帝对刘康的偏爱,对他非常亲厚,赏赐十倍于其他亲王,并不因为当初先帝曾经想用他换掉太子而记恨,把他留在京师,不要他回去。皇上对刘康说:“我还没有儿子,人命无常,一旦有什么变故,咱们俩就不能在相见了,你就留在京师,和我作伴吧!”之后天子身体转安,刘康就留在京师的藩国宾馆,朝夕侍奉皇上,皇上对他非常亲近看重。
大将军王凤不希望刘康留在京师,正赶上日食,王凤就对皇上说:“日食,是阴盛之象,定陶王虽亲,在礼制上应该在藩国守职,如今留在京师,违背正理,所以天象警告,应该把定陶王遣返藩国!”皇上被王凤逼迫,不得已批准了他的意见。刘康辞别,皇上与他相对涕泣而别。
王章素来刚直敢言,虽然是王凤举荐了他,但是他对王凤专权,很看不惯,并不亲附王凤,于是上亲启密奏说:“日食之咎,都是王凤专权引起的。”
皇上召见王章,请他解释。王章说:“天道聪明,保佑善的,惩戒恶的,用天变作为见证。如今陛下没有继嗣,亲近定陶王,是为了承宗庙,重社稷,上顺天心,下安百姓,这是正议善事,应该有祥瑞,怎么会有灾异呢?灾异之发,是因为大臣专政所致。听说大将军将日食之变归咎于定陶王,建议将他遣返归国,这是要让天子孤立于上,而满足他专擅朝政的私心,不是忠臣!况且日食,是阴侵犯阳,正是大臣侵夺君王权力之咎。如今政事大小都由王凤决定,天子都插不上手,王凤不检讨自己,反而归咎于善人,把定陶王推走。
“况且王凤的诬罔不忠,也不是一件两件事了。之前乐昌侯王商,本来是宣帝舅舅王武之子,品行笃正,有威望,位历将相,是国家柱石之臣,其人操守正直,不肯屈节依附王凤,就被王凤用闺门隐私之事罢免,忧郁而死,大家都怜悯他。还有,王凤明知自己侍妾的妹妹张美人已经嫁过人,从礼制上说不能再配给君王,他却假说她能生子,献给皇上,实际上是他自己的私心。那张美人,如今也没有生子啊!况且羌人和胡人,还要杀掉妇人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叫做洗肠(嫁过人的妇人新来,第一个儿子可能是之前别人的),以保证血统的纯正,更何况是天子娶了已经嫁过人的女子呢?这三件,都是大事,是陛下亲眼所见,也就可以推知其他您没有见到的了。不能让王凤再专政了,应该将他罢退回家,令选忠贤以代之!”
自从王凤罢免王商,又逼走了定陶王,皇上心中一直愤愤不平,听了王章的话,天子感悟接受,对王章说:“不是京兆尹直言,我都听不到社稷大计!唯有贤者,能知道贤者,请您给我推荐一位可以辅佐我的大臣吧!”于是王章又上亲启密奏,推荐信都王刘兴的舅舅、琅琊太守冯野王,忠信质直,智谋有余。皇上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经常听说冯野王的大名,于是想用他替换王凤。王章每次被召见,皇上都屏退左右,和他密谈。当时太后的堂弟、侍中王音,就躲在一旁偷听,王章的话他全听到了,转告王凤。王凤听到消息,十分忧惧。杜钦让王凤出宫回家,上书请求退休,辞职信写得十分哀怜。太后听说后,哭泣绝食。皇上从小就依恋王凤,不忍心将他罢废,于是优诏挽留王凤,强迫他回来上班。王凤于是起而视事。
皇上指使尚书弹劾王章,说:“明明知道冯野王是亲王舅父,不宜身居九卿之位,才被外放为地方官,却以自己的私意,举荐冯野王,想让他在朝中掌权,这是阿附诸侯王!又,明知张美人侍奉天子,却妄称什么羌人、胡人要杀掉妇人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来洗肠,这不是该说的话!”于是将王章逮捕下狱,交给有司审讯。廷尉将王章判了大逆罪,判决书说:“将君上比着夷狄,想要让天子绝嗣,这是背逆天子,私心是为定陶王。”王章竟死狱中,妻子流放到合浦。
从此公卿们见到王凤,都侧目而视。
冯野王恐惧,不能自安,以致生起病来,病了三个月,皇上准许了带职养病,与妻子归杜陵就医。大将军王凤指使御史中丞弹劾:“冯野王获准带职养病,却私行方便,将虎符带出郡境回家,这是奉诏不敬。”杜钦对王凤说:“二千石级别的官员,报告后被批准回家养病,这是有先例的,说养病不能离开郡境回家,这却没有相关法令。《传》说:‘赏疑从予’,对赏赐有怀疑时,就应该赏赐,这是为了广施恩德,劝勉立功,又说:‘罚疑从去’,对处罚有怀疑,就不要处罚,这是为了谨慎用刑,以免造成冤情。如今不遵循有先例的故事,而处以没有法律规定的罪名,这就违背了‘罚疑从去’的精神。就算是因为二千石官员驻守千里之地,有军事职责,责任重大,不宜离开本郡,那也应该是现在定规矩,管以后的事,那冯野王的罪就在立法之前了。刑赏是国家信用,不可不慎!”
王凤不听,竟然将冯野王免职。
当时百姓多觉得王章冤枉,而讥议朝廷。杜钦希望能补救其过,又对王凤说:“京兆尹王章,处理得机密,京师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更何况全国其他地方。恐怕天下人不知道王章确实有罪,而误以为他因为直言进谏而被杀,那就堵塞了谏争之原,损害了皇上宽厚英明之德。我认为应该就王章的事,举用敢直言极谏的人,加上现任的郎和从官,让他们畅所欲言,比以前更加宽松,以明示四方,让天下人都知道主上圣明,不会因言获罪。如此,则流言自然平息,疑惑自然消释。”王凤向皇上汇报,执行杜钦的策略。
胡三省注:
杜钦之罪,甚于谷永,因为他替王凤文饰过失。
华杉说:
成帝的悲剧,是一个心理学故事,他就是一个被母亲控制的孩子,一生都没有成年。王章一上奏,王凤就恐惧请辞,可见王凤并没有力量对抗皇上。从王凤处理政事来看,他也是个没见识没主意的人,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但是,太后一哭泣绝食,皇上就投降了。然后王凤就开始肆意报复,而皇上呢,也彻底投靠王凤,指使尚书弹劾,处死王章,甚至都不用王凤动嘴,而是皇上迅速给舅舅交上的投名状!
如果当时有心理医生,他会去分析成帝的童年,分析他的原生家庭。可是啊!天子哪有什么原生家庭,每一个皇上,都成长在残缺的家庭,都有不幸的童年,要皇上心理健康,那是小概率事件。
成帝身体不好,又一直没有子嗣,他可能也有很强的自卑心理。这自卑啊,也是一种心理疾患,并不因为他是天子,他就不自卑。掌握大权而后自卑的人,可能表现为加倍凶残,也可能表现为软弱,成帝是后者。
太后王政君呢?她控制皇上,一心要让自己娘家的势力最大化,这是她保护自己权位的本能。但是,她的不幸,是她活得太长,亲眼看见自己断送了自己子孙的江山,落入王莽之手。那时候,她才知道后来武则天知道的简单道理——儿子比外甥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