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了好友的婚纱照,形容曼妙,笑靥如花,美人正当年。
我告诉他说,去看看,有时间抓紧时间去拍吧,不要等到八十岁了,皱纹装饰了你的容颜才去拍婚纱照,那岂不是很煞风景吗? 他说,没人,拍不了。
我说他可以假装啊,假装找一个就好了,拍出他出色的男色来,不要等到容颜衰老沧海桑田。美好的东西迟到太久就褪色了。
说实话,每次对镜梳头时,凝视镜子里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都觉得异样,我无端地想象着她布满褶皱和沟壑的样子,就如秋叶凋零残败不堪,我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张脸是如何被岁月雕刻和装饰的过程。我有时候认不出我自己,我好奇我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脸孔,没有人留意她日日的朝花夕拾和潮起潮落。
我说,其实我也很好奇我淡妆浓抹的样子,因为我素来素面朝天。我说,我也想拍了,想知道自己乔装打扮幸福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说,那我俩拍吧。
他怎么那么聪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虽然我知道他顺流而下,而我却特别想顺手牵羊,不,应该是顺手牵狼。
玩笑式的话语往往泄露了天机,这是我对玩笑的缝隙式理解。因为袒露自我的欲望然后惨遭它的拒绝,所以我们惯用迂回曲折甚至似非而是的方式来地表达自我的潜意识,秘而不宣,笑而不语。我正在走向衰老,日日向死而生,我那么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但我更相信人性的善变无常,世间的风云变幻。他赐予我蜂蜜,我在甜蜜的时候就想到了他日我必定喝他亲手灌我的毒药,在一瞬间,我同时体验蜂蜜和毒药的味道,真是美好。
他说他给了我幻想,我说他什么也没有赠予我。我败给了自己气势磅礴的幻想力,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在自我虚拟的乌托邦里踽踽独行,步履蹒跚,青青河边草,我在河边走,散漫自由,东张西望。我只是他的陌生人而已。
我说,我们看上去是多么爱护对方,我们都不忍心摧毁彼此,由此可见我们是可以拍婚纱的,我们完全可以精诚合作,金石为开,我只是借他一用,又不会占他便宜,他要是觉得我占了他便宜,我就付费给他,这样符合市场经济了吧? 他说用钱买不到他,我说我想买断,其实应该是垄断。
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可以合作的,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他,从开始到现在。有一点,我们必须遵守,就是互相不能占对方的便宜。他说kiss算不算?我说一般没有啊,人家那是若即若离的距离,烟笼寒水月笼沙。但是为了达到唯美的效果,我们还是可能得互相牺牲一下。我真是于心不忍,惭愧之极,虽然我已经如此难过。我们都不忍心占对方的便宜,看看我们是多么爱护彼此的陌生人啊。
他说,成交。我似乎是开心的,仿佛自己终于做成了一笔生意。
我沉醉于语言的美妙,但我懂得语言的任意性和二重性,它会衍生出虚假,这么想来就是自甘沉沦于虚假和虚妄。
他说自己担心。我问,担心什么?担心照片拍出来来后看着难受。
我说怎么了,不会的。拍出来,我全部带走,没他的事。
他说我是个自私的家伙。
我说,因为我对他来说无关痛痒,而他对我来说有关痛痒。
所以,一切是合理的。
我的墓志铭已经想好了:她,至死不愉,至死不愈,至死不渝。
他的字写得漂亮,他来写吧,我思来想去找不到色相代替,找不到玉手代替,唯有他最合适。
“我知道耍尽所有的伎俩也不能够吸引我喜欢的人来喜欢我”,我想这是天意,我怎么这么明了,怎么如此懂得,那么早,那么早。
我多么希望我能淳朴地跟他谈谈黄瓜和西红柿的色泽和味道,但是我从技术上难以做到真诚,无论我的肉体无论如何贞洁不二,我的思维越加信马由缰。为此,我一直喜欢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
何况,我没有伎俩,我不会玩耍,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将来也不会。
要说伎俩,我唯一的伎俩就是我不讨厌他,我从未讨厌他,我不敢正视他,我只是顾左右而言它,茫然四顾,装作东张西望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他。
我想我会变做铁石心肠的样子。
我是个隐忍不爱的人,心里盘旋着一条蟒蛇,蜿蜒曲折,千年缠绕,千年不死。
那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痛不已,我想唯一的办法是单曲循环转移注意力,偶遇杨牧先生的《芦苇地带》,丝丝喜悦,最爱那一句“直到我在你的哭声中/听到你如何表达了你自己”。 直到我在我的哭声中,听到我如何表达了我自己。
这便是我对婚纱照的交易设想。
这么想来我也像阿飞写的那样,“一直是靠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