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了。通红却一点也不温暖的太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把伏案的影子拉的老长,关了灯和空调的办公室又冷又暗,环境的变化终于迫使他抬起头,可没想到刚回到有知觉的世界紧接着向他涌来的就是几乎无法忍受的酸痛。已经下班整整一个小时了。
“老秦,你还没走?”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一转身就看见后桌上的一个同事仍然在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这个大学时候的老同学最近新添了两个实习生,派给他的活自然也多。
“你不也是”,老秦对着他无力地笑了笑,说:“今天都已经十七号了,过两天交提案,这些年轻人呢,哼,不消说,肯定又去吃火锅了!”
“年轻人嘛,”他合上笔记本,穿好衣服,难得地笑了笑,“当年咱们不也是一样!他们这样的日子也没多少时候了……我走了,老秦!”
“走吧!我也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
“早点回去!多陪陪乐乐!”他走出门去,走道里空空荡荡,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噔噔噔磴,清晰地就像遥远的钟声一样使他感到踏实。
公交远远地驶过来,这个点不曾想车站上的人还是很多。看了一眼日期,十二月十七,他觉得有些熟悉可也不是什么节日啊,人怎么这么多……啊对,过两天要交提案。
踉踉跄跄地被推上了车,座位自然是没有的,不仅没有,连站着都还得踮着点脚——他可真后悔没有开车,可小女儿上初中了,在学校里养成了环保意识,不准他开车,说污染空气……
他想起小女儿认真的样子,甜蜜地笑了。她会背一百三十四首诗,会唱左手右手慢动作,会画白兔、老虎、小蚂蚁还有多啦A梦,她最近的三次数学考试里有两次是满分,又是外语课代表,每天早上给大家领读单词,就是语文卷子上的阅读理解总不得分——她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可谁能说她错呢?他非但不觉得她不经心,反而觉得那些参考答案枯燥无趣,一点意思也没有。每次看她写作业一直到八九点,他有点心疼,孩子这样小,却也要这般努力,他宁愿将来她成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也不想她为了变优秀受一点点的委屈。
耳边是一片嘈杂。他回过神来。车厢里爆发一场争吵。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在对一个痞痞的吐着烟圈的年轻人大喊:“公交车上请不要吸烟好吗!”立马回应他的是凶狠的眼神与不满的语气:“要你多管闲事!”
他离两个人仅半步之遥。一种熟悉的冲动使他全身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迫使他发出声音一样。他松了松袖口的扣子。
“就是多管闲事!”少年见他不为所动,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直对那凛冽的目光。
年轻人一个掴掌,揪住他宽松的校服,攥成一个拳:“喂,臭小子,你是不是找死啊!信不信我敢杀你全家!啊?”
他觉得喉咙有些痒,甚至手还有点痛,听到“杀你全家”这样唬人的话,生平以来竟第一次,迟疑了一秒。他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最后咽了一口气。
“你这个年轻人!”,啪的一声,一个老人的巴掌就扇了过去,老头气冲冲地说,“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你还就真的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我一把年纪了,我什么也不怕!”
那年轻人气得毛都竖起来了,咬着牙浑身发抖,可再混球也不能对老人发作……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少年,扔下烟把儿,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的等着!早晚有一天修理你!”等公交车一停,他就灰溜溜地跳下车跑了。老头抚了抚少年的脸,慷慨激昂地一边安慰一边咒骂起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定定地望着少年悲屈的脸,觉得自己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终于无法忍受车厢里过于暖和的空气,又到了一站,逃跑似的下了车,如释重负。
走在冷风中,他莫名地觉得舒坦了许多,不是因为眼不见,而是这风中捎来的凛冽使他彻底清醒了。他心里堵得慌,无法原谅自己使一个勇敢的声音孤立无援,仔细想想,这些年是怎么了……他解开围巾,让冬风灌进脖颈……这寒风啊,再猛些,再猛些吧!
拖着沮丧的步子路过一个报亭,他突然又折返回去,对小屋子里的大妈说:“给我一盒烟!”
大妈放下一本时尚杂志,不紧不慢地问他:“要啥牌子的?”
他迟疑了一下。哦,原来烟也是分种类、分品牌的……戒了十多年的烟就这样又拾起了吗?
“给我一盒糖……”他低下头,又抬起。
“啥?”大妈看着他,惊讶地说:“你不是要烟?”
“给我一盒棒棒糖吧,我女儿喜欢吃。”他付过账,不知不觉天已经黒透了。刚含上一个柠檬味的糖,就立刻酸得使他皱起眉头来,曾经最喜欢的口味开始不讨牙齿的喜欢了吗?
车如水,人如潮,路两旁的商标红的绿的一闪一闪……
他在市报业集团的一个电子报栏前站住了。“肚子微凸,发际线后退,为了还房贷、车贷,养活全家老少,对于压力山大的中年一族,从容优雅的生活姿态自结婚后再没有过……这便是油腻、琐碎、庸常的生活真相。”他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在说自己吗?
大学的时候,他晚上打工,白天上课,即使生活那么难,却也奈何不了他。他打小无父无母,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一双手,难受的时候一口气吃五个馒头,压力大的时候骑自行车绕城市一圈(那时候城市还没有扩张得像今天这么厉害),只要用力蹬,用力蹬,把所有的不快、所有追赶他的压力统统甩到呼呼叫的风里去,再一觉醒来,还是一个气血方刚的大男子汉。结了婚,有了港湾,他既披上了盔甲也有了软肋……
“骑车去!”他兴冲冲地走向小黄车,想一口气骑回家——让所有的愧疚、所有的不快都见鬼去吧!我和轻松、微笑去见她们母女俩!
他准备扫码,来了一个电话。是小女儿打来的。
“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还不接电话!妈妈做的菜都凉了!你再不回来甜甜可就生气了奥!”听到小女儿语气中的不满,他的脸上立马绽放出一大朵云朵:“好,我答应你,半个小时之后一定出现在你面前!”
这哪里还顾得上骑车!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嘱咐师傅快点再快点。翻下手机,原来妻子已经打来五六个未接电话了,到底是使她们担心了……他有些自责,可更多的是从他心底涌出的巨大的无法名状的力量。
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小女儿像是一直在盯着门缝一样,只等他踏进门槛就欢快地扑进他的怀里:
“爸爸,生日快乐!”
他有些懵,望着妻子,妻子笑而不语。
“呐,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甜甜把折好的一幅画展开,仰着脸问他。
画上是两座小山依偎在一座大山的臂膀里。
今天是十二月十七日,再有两天要交提案……不对,今天也是,农历,十九吗?
他看着铺满了小桌子的菜和蛋糕,再也忍不住,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2017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