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夜长明

姑父将婚书按在祠堂供桌上:“舟儿,沈家只剩一把骨灰了,你背不起两族兴衰。”

顾承舟砸碎留声机那夜,疏桐从他眼底看见血丝织成的网——

原来青梅竹马抵不过乱世尘埃。

直到苏州河吞没第三条人命,他们才懂:

有些分离不是不爱,是爱成了插进对方心口的刀。

第一章 青梅烬

疏桐踮脚摘下顾宅老银杏最高处的叶子时,青砖墙头传来低笑:“摔断腿可没人背你去学堂。”

顾承舟的白衬衫被晨风吹得鼓胀,像栖在树梢的鸽。

“有承舟哥哥呀。”十岁的疏桐将银杏叶塞进他课本,“夹在《楚辞》里,千年不枯。”

那年沈家尚是江南丝绸巨贾,顾三爷的货轮还要倚仗沈家漕帮护持。姑母沈月瑛回门省亲,总将两个小儿的手叠在一处:“桐儿将来给我们顾家当媳妇可好?”

没人看见姑父顾世钧端茶的手顿了顿。

疏桐最盼承舟寒暑假归家。他教会她骑西洋自行车,车铃惊飞弄堂白鸽时,她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背。十六岁生辰那夜,他翻墙送她法兰西钢笔,笔帽刻着细瘦的“桐”字。“震旦大学见。”他呼吸喷在她耳后,“我在法学院等你。”

第二章 风满楼

疏桐攥着震旦录取书奔进顾宅那日,银杏树正在落叶。

“承舟转去圣约翰了。”姑父将报纸推过来,航运头条下配着顾承舟与银行千金的合照,“沈小姐该明白,顾家这艘船不能再系在沈家旧桩上。”

疏桐在圣约翰校门外等到薄暮。顾承舟从何小姐的汽车里跨出,西装革履,眉眼沉静如深潭。

“为什么?”疏桐攥皱录取书。

他抽走她掌心汗湿的纸:“疏桐,别让我为难。”

当夜疏桐剪碎所有洋装。姑母哭着抱住她:“你姑父有苦衷!顾家海运被日本人盯上,何家能帮我们保住三条商船...”

窗外惊雷炸响,疏桐看清姑父站在雨幕里,伞下捏着承舟寄回的家书——信封被雨淋透,晕开一片墨痕,像干涸的血。

第三章 裂帛

承舟开始回避所有相见。

疏桐在教堂门口堵住他:“下月我生日...”

“要陪何小姐听交响乐。”他替她叫了黄包车,铜板落进车夫手心脆响,“早些回姑母家。”

她不信邪。趁顾家宴请宾客,故意跌进荷花池。初冬冰水刺骨,宾客惊呼中,承舟却将外套披在何小姐肩头:“当心着凉。”

疏桐自己爬上岸,浑身滴着泥水。转身时撞进姑父怀里,他用手帕擦她脸上的水,低叹声浸透疲惫:“桐儿,别把最后的情分磨没了。”

最痛的是书信断绝。她寄去圣约翰的二十七封信,退回时封口原封未动。除夕守岁,她听见承舟在花厅弹《月光奏鸣曲》,那是她最爱的曲子。奔到琴房外,琴声却戛然而止。门缝里,姑父的手按在琴键上:“何部长在隔壁。”

第四章 苏州河

疏桐接到电话时,苏曼的尖叫刺穿耳膜:“桐桐救我!闸北三号码头——”

她抓起姑父书房的电话:“承舟!苏曼被绑架了!”

听筒里传来舞曲与娇笑,他的声音醉醺醺的:“这次又是什么把戏?落水?绑架?”

“是真的!他们说要沉江...”

“疏桐,”他声音冷下去,“我还在陪何部长谈航运特许权。”

疏桐独自踹开货仓门时,混浊的江水已淹到苏曼胸口。麻绳深勒进好友浮肿的手腕,淤紫如垂死的蝶。

“他们...要顾家航路图...”苏曼呛着水,“我说不知道...他们就...”

枪声炸响时,疏桐正用牙齿撕咬绳结。她抬头看见顾承舟冲进舱门,手中枪管还在冒烟。太迟了。子弹贯穿苏曼心口,血雾喷在疏桐睫毛上,温热腥甜。

承舟的皮鞋碾过浸血的麻绳,绳上缠着疏桐的珍珠发卡——是前日何小姐“遗落”在顾宅的。他弯腰拾起发卡,指尖发白:“闹出人命了,满意吗?”

第五章 烬重燃

五年后雷雨夜,疏桐在法租界药铺抓药。油纸包好的当归递过来时,柜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处有道蔷薇枝划出的旧疤。

顾承舟的白西装浸透雨水,肋下洇着血。他身后日本宪兵的尸体横陈街心,血混着雨水漫进阴沟。

“跟我回家。”他咳着血抓住她手腕。

疏桐将匕首抵住他咽喉:“顾先生认错人了。”

“我知道苏曼是谁杀的。”他竟笑着迎向刀锋,“这五年我每天跪在苏州河边...等你回来剐了我。”

药铺阁楼上,他解开衬衫。肋间溃烂的伤口里埋着颗生锈的子弹——正是当年打死苏曼的勃朗宁弹头。“从日本顾问身上挖出来的。”他惨笑,“现在信了吗?”

窗外警笛嘶鸣,疏桐突然看清他鬓角白发。原来当年姑父扣下所有求救信,更将苏曼的发卡塞进绑匪口袋。顾家航路图早被日本人盯上,他不敢让承舟冒险,便借疏桐之手斩断情丝。

“你走后第三年,姑父吞枪自尽。”顾承舟将染血的银杏叶放进她掌心,“他留了句话:顾家欠沈家的,下辈子当牛马还。”

终章 明月舟

疏桐登上赴港的客轮时,黄浦江正涨潮。

顾承舟站在码头,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高举右臂——十岁那年他教过她,这是“平安”的手语。

汽笛长鸣,疏桐打开他塞来的木匣。

褪色的银杏叶下压着婚书,墨迹还是少年时工整的小楷:

顾承舟聘沈疏桐为妻 白首为期

签署日期是民国二十四年冬——正是苏州河飘雪那日。

她将婚书撕碎抛入江风,碎纸如白蝶纷飞。

不是不爱,是这乱世容不下儿女情长。

就像银杏叶终会枯黄,而他们心口那把刀,拔出来是血,插回去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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