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酒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南锣鼓巷那窄窄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出口的地方,一群人扎堆,顺着身旁人的指引,我抬起头,才看见不远处的魅蓝夜空,一轮浑圆通透的月亮,低低悬在那里,静静吐露芳华。
才惊觉,此夜是中秋佳节,才醒悟,独在异乡为异客,却并无太多漂泊羁旅的愁绪,这个世代,如此情怀仿佛有几分不合时宜。
如果想念,就打一通电话,就订一期航班,就祝一声安好。
如果想念,即刻相见。眼前人不是知心人,知心人原在意深沉。
这圆满的月亮,照耀着不圆满的尘世间,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的,是一群生活不够圆满的人,不圆满就不圆满罢了,这就是冷暖自知的人生。
我的脑海里,荡漾着一种久违的微醺。
这种微醺,得益于那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得益于酒馆正面墙上,那一幅张瑜的签名海报,以及背面的奥黛丽赫本,和一片阳光灿烂日子,青春鲜活饱满,怀旧气息浓郁的《牧马人》剧照;还得益于,抬起头的时候,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池,水池里缤纷绚烂的游鱼。
Y, G ,我们面对面坐着,聊着有关星座、电影、文学、名人,和工作的一些琐细的内容,以此跋涉这个节日的岁月之河。
他们在『为你读诗』工作,平时因为拍摄需要,见过的名人不在少数——那些在荧幕上花枝招展,仪态万方,或者高谈阔论,气质卓绝的人,那些因为隔着一层显示屏,隔着一个亦幻亦真的虚拟世界而显得浪漫传奇的人,那些其实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在一些人眼中,这是一种流光溢彩的境遇,在他们的心里,或许因为司空见惯所以反而心淡。
所谓名人,也分三六九等,这里面的高低落差,全在于一点为人处世,他们回忆到那些令人觉得如沐春风的公众人物,言语里透露着感动,潜台词自然是,有些人并不能做到。
我们顺势聊到了最近的那部电影《江湖儿女》,以及在综艺节目里现身的贾樟柯。
Y 说,可能很多人叫好,但是站在他的角度,他觉得这部电影有点「过犹不及」,主要就是体现在画屏上——他说着一套专业的理论,我只是听得云里雾里,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我只是表达自己的感受,看到他在某一综艺节目里的谈吐,很难将他与拍过《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的那个聚焦底层小人物兴衰哀乐的导演重叠,私心仿佛觉得,那样一个人,应该是中年生活安逸祥和,母慈子孝,所以有那样如赤子的目光,有那样清快的语速,但是电影里积淀的那一点「漂泊」与「沉重」,于这样一张脸而言,是过于「重」了,反倒是瘦而沧桑,白发萧萧的陈可辛仿佛更合拍。
自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点一厢情愿的感性认识。然而,个个人看电影,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起来,人生的因缘际会, 有时候玄奥得令人咋舌。
和他们相逢,在来北京的最初。通过一个因文字结缘的朋友,得幸去『为你读诗』 见证了一次对国外演员的采访,采访完毕,我们坐在录音室里谈天,那时候的自己,颇有几分局促。他们两个人,很活络地找我聊天,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巧合的是,原来Y 的某位同学,和我倒有几分文字上的缘契。
自那以后,大家安守在自己的轨道上,也很少联系。 这座城市很繁华,许多缘分都不过是浅尝辄止,能有一丝回味已经是侥幸,许多的幸会后来都不过是电光幻影。却谁知,某天下班,等地铁的时候,不期然回头,看到他正站在我身后,还是那一顶帽子,还是那一件白T 。
原来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一站的距离。
人生的起承转合,如此彷徨而不经意,如此生动而柳暗花明。
还记得,那一天的地铁上,他幽幽然地念起了海子的那句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想你」 ,以及「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许多个日子以前,我一个人坐火车去拉萨,三十多个小时的时间,不觉得累而波折,抱着硕大的背包,置身于一片漂泊的旅人中间,我不感觉自己寂寞,也不会觉得蹉跎,仿佛一滴水融化在人世的浪涛里。怀着憧憬与怅惘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某一刻,火车停在德令哈,我看着站牌上那三个字,眼神忽然定住。
那一刻,我有跳下火车,随波逐流的冲动,我想拥抱这个地方的夜色,想呼吸那里的空气,甚至想在那里,遭遇一场爱情。
脑海里空空如也,却明白这三个字并非等闲,整个人如遇一道咒语,终于是浑浑噩噩,不了了之, 我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没有那样的激情,像后来的电影《江湖儿女》里的赵涛,在一个荒芜而冷清的地点下车,背着行囊,对未来,期许也迷茫。
火车渐渐驶离德令哈,驶离我可能的一种宿命,归于另一种难以抗拒的宿命。
千山万水之外,许多个昼夜更替之外,在北京的茫茫夜色里, 在充斥着归人的地铁上,我才知道那三个字,为什么有一股魔力,原来是因为海子,是因为他的诗歌。
很多年前,说得矫情一点,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我也迷恋过他,他的诗句,他的迷茫,他的清澈,他的泥沙俱下,包括他为自己人生给出的那样苍凉的一个交代。
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句——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原来,他是喜欢海子的。一个喜欢海子的男生,他告诉我,一次路过地铁口,看到一个患有脑瘫的诗人,在那里兜售着自己的诗集,他说的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从来不曾停留,就像不曾停留的,许多来来去去的他们,但是他不一样,他说他翻开那个人的诗集,才读了几句就心照不宣,那个人,一定也是喜欢海子的,果然如是。
他停下来,买了那个人的诗集,于是有好几个人也愿意暂时停下了脚步,他说了一个词语——马太效应。我猜测,那是一种类似「乌合之众」 渴望传达的东西,虽然侧重点可能不一样。
这座城市里,像那个诗人一样的落魄艺术家,不胜枚举,正因如此,所以常常目睹,反而变得习焉不察。仿佛是无能为力于,一种太过沉重太过喧闹太过鼎盛的人世的哀愁,只好顾影自怜地噤声。
谁知道,从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像《如懿传》 里的高贵妃,作恶多端,对着镜子,忽然叹愧说的,从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像亦舒小说《天秤座事故》里,回到过去,目睹曾经母女恩爱亲密的女主,想到关系沦落得千疮百孔的如今叹息的,从前的我们,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常常忠义难两全、只好求仁得仁的时代。所以许多人一边病入膏肓,载浮载沉,一边叹息物是人非,山水无奈。
但是他,他不是这样的。他是那个愿意踯躅停留的人,他是那个愿意暂时放慢脚步,静静读一本诗集的人,他是那个愿意将金世佳在某综艺节目里说的「以一诚抵万恶」 作为箴言的人。
那一刻,我的眼眶有一些润湿。
在人世的这些年,与姿态万千,性情各异的人们摩肩接踵,迎来送往,嬉笑怒骂,从他们身上领略一点一滴悲欢,汲取一丝一毫滋养,许多时候,乐意扮演一个旁观者,表现清淡的姿态,让暗涌留在心底,却深深感到抚慰满足。
我深知,每一浮光掠影的他们,都在耳濡目染滋养我。
从地铁站出来,月儿已然升到半空,依旧是那样皎洁清冷,令人着迷恍然。
不知从哪一个角落里,恍惚幽幽传来周璇那悦耳清怨的歌声——「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